黃蓓佳:我對這個世界的愛戀
《童眸》是在前年開始動筆的,從動筆到結(jié)束,前后寫了大半年時間,先草寫了一遍,又從頭到尾一字一句改寫了一遍,改的時間幾乎跟我寫的時間一樣長。這是因為我明白到了我這個年紀,記憶力會衰退,腦子轉(zhuǎn)動起來會很慢,寫作能力會下降,所以我珍惜,寫一部就要把一部寫好,起碼自己要滿意。應(yīng)該說我對《童眸》是滿意的。在我的所有兒童小說中,這一部是高點。我很希望以后還能有一部作品會比《童眸》寫得更好,可是我也知道這很難,我已經(jīng)把太多的寫作資源花在了這部小說中,它里面濃縮的東西多得都讓我心疼了,它是我的童年生活的集中體現(xiàn),是我活到這個歲數(shù)以后,以一個過來人的眼光,反轉(zhuǎn)回去對社會的認識、對人性的認識、對歷史和文化傳承的認識。我這部小說不僅僅是為孩子寫的,也是為孩子的父母寫的,我只是使用了孩子的視角,來表達我對這個世界的愛戀、悲傷、銘心刻骨的追思和溫柔的批判。
我一向都不喜歡把兒童文學(xué)寫得過于“兒童”,把小孩子簡單地臉譜化,寫成我們成年人想象中的過于純潔的生物,而不是一個縮小的社會人。我們每個人都是從童年時代過來的,反思我們自己,在我們漫長的艱辛的成長過程中,其實是能夠洞悉成人世界中的一切骯臟、齷齪、自私、卑鄙、欺騙、背叛等種種劣行的,而且這些劣行在兒童世界里同樣隱秘地存在著,只不過小孩子天使的面孔往往會隱藏起這一切。所以,我寫在《童眸》這本書里的人物,白毛、馬小五、細妹子、大丫二丫、丁蛋兒、聞慶來,他們都不是明快和一目了然的單線條的小孩,既不是天使,又不是魔鬼,有時候美好,有時候邪惡,同一個孩子的身上,可以找出他很多很多優(yōu)點,那些美好的、動人的、人性的閃亮之處,又可以找出他的很多很多缺點,比如自私,比如懦弱,比如冷血、刁鉆刻薄、蠻不講理、猥瑣退縮。他們生活在我書中描寫的那個荒涼而又貧瘠的年代,隨波逐流地游蕩在這個世界上,生命中從來沒有“希望”這個奢華的詞語,卻也竭盡所能地把自己的日子過出了動靜,弄出了一章又一章卑微然而動人的詩篇。人性的復(fù)雜,構(gòu)成了我們這個世界的千姿百態(tài)。我個人認為,正是因為有了這種千姿百態(tài),文學(xué)中的人物才會有了體溫,有了從書頁中傳出來的呼吸聲,文字也才值得讀者反復(fù)咂摸、回味、冥想。
在人類社會中,歷史和文化需要傳承,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經(jīng)驗也需要傳承,沒有這個傳承的話,人類的基因僅僅從生物學(xué)的角度延續(xù)了下去,從社會學(xué)的角度上卻是斷裂了,我們的后代會成為一個不知來處也不知去處的簡單物種。作家,或者說是兒童文學(xué)作家,就是這個傳承者,是負有使命的人,要通過文學(xué)這樣一種方式,把“從前”這個詞語很具象地呈現(xiàn)出來,讓孩子了解自己的家庭、家族、家鄉(xiāng),一直到族群和國家,豐富小孩子們對歷史的感知,對人性的洞察,對田野文化、鄉(xiāng)鎮(zhèn)文化、城市文化多樣性的認識。就這樣一類作品來說,這是年輕作家的弱項,卻又是我們這個年紀的作家的強項。如果我們不寫,小孩子們就只能從歷史書上讀到那些朝代更迭的大事件,而不能精細入微地把自己代入歷史,去體察祖輩們的生活情狀,一飯一粥,一顰一笑,那些有聲音有溫度有呼吸的場景。所以我每寫一部這樣的作品,就感覺是從我身上放下了一個包袱,我放下的包袱越多,腳步就越輕盈,心情就越愉快,就覺得我對這個世界好歹還是做了一點有用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