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藥師》一
(一)
作為聲名顯赫的季府主人,我對這個身份已經有點心不在焉了。但自己是半島和整個江北唯一的獨藥師傳人,背負著沉重的使命和榮譽。在至少一百多年的時光中,季府不知挽救和援助了多少生命。在追求長生的誘惑下,下到販夫走卒上到達官貴人,無不向往這個輝煌的門第,渴望獲得府邸主人的青睞。
父親離世后,我就成為那個最尊貴最神秘的人,接手人類歷史上至大的事業(yè):阻止生命的終結。越來越多的人將這看成一個謊言或神話,但更多的人還是認真記取種種詮釋,認為它起碼是有益無害的:即便不能永生,至少也可以長存。
我作為第六代傳人,有著無法掩飾的野心:著手整理季府大事記,將養(yǎng)生術的部分獨立出來,給家族中九十以上的長壽者單獨列傳。我發(fā)現(xiàn)這其中有三個的確活過了百歲,另有兩人一生都沒有犯錯,最后“仙化”了。
為證明這個家族所擁有的神秘能力,保持她巨大的無可比擬的榮譽,我先后走訪了無數(shù)人,查看了不同的志書??上Ц鞣N無法坐實的傳說仍舊具多。好在幾位先祖最后的逗留地還在,我一遍遍去那兒瞻仰和懷念。那是臨海的一處海蝕崖,面對虛無縹緲的渤海與黃海分界線,霧氣繚繞。先祖當年就站在這個崖上,最后看了一眼美麗的半島山川,縱身一躍,成為不朽的仙人。
確認永生者的行蹤成為我的重大責任。榜樣的作用在于切近的說服力,我為他們的一生事跡親手繪圖并作出詳細注解,先是油印成冊,后又試過鉛印,最終找到了半島地區(qū)僅存的一家石印所精工制作。
我在這個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季府的宿敵。這個人住在同一座城市,活動范圍大得驚人,邁動那雙不知疲倦的腳走遍了大江南北。此人自然也是一個養(yǎng)生家,曾為季府老友,一度與父親來往密切,最后才決裂分手。他叫邱琪芝,曾與祖父一起下過棋,推算起來也有一把年紀。
邱琪芝生在富裕之家,一生傾心于長生修煉。傳說他的府邸中設有考究的丹房,修持也算清苦。此人詆毀季府,用語辛辣:所謂“秘傳獨方”不過是季府用以聚攏人脈的東西,目的全在于拓展實業(yè),“獨藥師”不過是浪得虛名。
我相信父親在世時不可能對其一無所察,之所以充耳不聞,皆因為心思用在其他方面。他當時忙于為革命黨籌措銀兩,家族實業(yè)尚且無暇顧及,又豈能理睬這些謗言。先人已逝,時至今日,我知道從頭維護家族榮譽的時刻到了。我需要蘊蓄足夠的勇氣,直面這個可怕的敵手。
這樣的時機終于到來。那天我獨身一人,未帶一個仆人,好像單刀赴會。
邱琪芝那會兒正在靜坐。幾乎沒有人可以直接進入他的私宅,我卻被破例應允。由仆人引路,穿過幾道曲折回廊,踏入一個生滿橡樹的后庭。當中一間小小草寮,一個扎了馬尾辮的人坐在蒲團上,正以掌撫面。我待他雙手挪開,以便看清這張可憎的面容。大約三五分鐘之后,他雙肘垂下,一對細長眼緩緩睜開。
我清晰地記住了那個瞬間,很久以后還對襲來的驚訝難以忘懷:眼前絕非一位百歲老人,看去頂多六十多歲,不,或者只有五十余;面龐無皺,幾絲白發(fā),顏色滋潤。他輕輕掃來幾眼,很快對來人失去興趣,眼皮垂下了。
我開門見山連連發(fā)問,用語犀利。他依舊垂目,紋絲不動。這樣捱過一刻才問:“多大了?”“十九。”“好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他站起,捏捏我的肩膀:“我算是你的父執(zhí)輩了,其實還不止呢。第一眼想起的是你爺爺,我們一起下棋,我贏過三局?!?/p>
我不吱一聲,好像在聽黑白棋子落下的脆響。那聲音若有若無。這樣靜默一二分鐘,他再次開口:
“你談的這些也太麻煩,來日方長,咱們留待以后罷。孩子,我今天只想告訴你,我們是朋友不是敵人。我們有個共同的對手,它就是那個西醫(yī)院,麒麟醫(yī)院?!?/p>
(二)
與宿敵的第一次交鋒就此告終。我許久之后回憶起來仍覺得不可思議:他仿佛施以魔法,瞬間將一頭沖力十足的牛犢安撫下來。當然我心中的憤懣仍未平息,一切還需時日。也許時間才能解決最棘手的問題。
他說得對,那所教會醫(yī)院才是我們的共同對手。該院背后依賴的是美國南方浸信會,自新教在半島登陸以來,歷經三十余載,篳路藍縷,而今已有兩處規(guī)模頗大的教堂,還興辦了學堂和醫(yī)院,成為該地區(qū)最隆盛的存在。幾乎所有頭面人物都將孩子送入洋學堂,生病則去西醫(yī)院,漸漸釀成風氣。麒麟醫(yī)院不斷傳出驚人神技,比如通過手術讓盲人復明,讓氣息全無的人死而復生。這一切都加劇了傳統(tǒng)醫(yī)學的淪落,動搖了半島人苦苦培植了幾個世紀的信心。如果我不經提醒就不會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整整多半年的時間里,幾乎沒有幾個顯要人物進出季府藥局。
像父親一樣,我越來越厭惡府中的煩瑣實務,它們悉數(shù)交由府上老人打理。除非是極緊要的事項,主人一般不被打擾。在他們眼里我是一個清閑無為的少爺,一個作風虛浮的主子,并未體察時代變局,也不知季府正面臨艱難的賡續(xù)與抉擇。作為一個新的掌舵人,我已經太疲憊了,僅僅是驅除頭腦中的嘈雜就要耗去大半精力。
我承認,那一天邱琪芝的及時點撥讓我心頭一悸。后來凡有機會我即痛陳西醫(yī)弊端,在季府所有老友中申明立場,守護傳統(tǒng)。我知道危機感由日漸式微的季府藥局開始,已延伸至更深更遠。我不想做一個心胸狹窄的詆毀者,而是要更加深入地追究源頭義理。有一天我與邱琪芝在街頭不期而遇,他不容我寒喧,短促而嚴厲地盯來一眼,嘴角癟著扔下一句:“做得好!”說完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就在后來的日子里,我從這個宿敵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異的世界,這個世界據(jù)說父親只踏入半步又撤回:一半因為繁忙,一半因為厭惡。父親不能容忍與季府恪守的理念相沖突的一切,無論它隱蔽得多么巧妙。邱琪芝從根本上懷疑季府那些丹丸,認為它們于事無補;還有極精微極嚴格的吐納術,也被其質疑。邱琪芝來往于大江南北,廣采博聞,深研典籍,創(chuàng)立學問,據(jù)說比半島上幾千年前的方士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些方士們在中國歷史上既大名鼎鼎又臭不可聞,如騙過秦始皇帶走三千童男童女遠涉東瀛的徐福、在咸陽城被坑殺的那些倒霉的家伙。
我在十七歲之前已經讀完父親交與的有關于“內丹”的藏書,毫不費力地完成了從虛靜到內氣周流的功課。我能夠在雙目垂簾的任何時刻,在仰躺或半臥、甚至是緩步行走中,讓無形之氣恣意流灌。如果我愿意,閉上雙眼就可以感受內氣怎樣伸長了柔軟的觸角,小心地攀著背部一個個圓潤的骨節(jié)往上爬行,翻山越嶺,蜿蜒向前。我以內視法即可透視各個器官的精巧形狀,以及熒熒閃爍的不同色澤。它們或愉悅或懊喪、經過一陣休眠醒來后的慵懶及頑皮表情,都在洞悉之中。我與它們建立了深長的友誼,卻又不失威嚴,能夠在肅穆的瞬間讓其一一振作,像士兵一樣挺身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