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威廉斯:小說把人和動物區(qū)別開來
【編者按】
已故的美國作家約翰·威廉斯,在某種意義上也是被重新發(fā)現(xiàn)的作家,雖然他早在1973年就獲得了美國國家圖書獎,但除此之外,他在整個美國文學界都是靜默的一員。一直到這幾年,他那部出版時并不為人太過留意的小說《斯通納》突然成了全球暢銷書,約翰·威廉斯才成了文學青年們不斷提起的名字。《斯通納》的中文版去年由北京世紀文景出版,跟其他國家一樣,伴隨而來的是威廉斯其他作品的重新出版,他的另外一部被打上“西部文學”標簽的小說《屠夫十字鎮(zhèn)》中文版剛剛由世紀文景出版。
《斯通納》講述的是一個農(nóng)家孩子在學院生活中的故事,而《屠夫十字鎮(zhèn)》是1870年代一位哈佛輟學學生在西部的一次野牛捕獵中探尋自我的故事。即便《斯通納》在許多國家成了暢銷書,但外界對威廉斯依然所知甚少。在留存很少的訪談中,1981年刊的文學雜志《犁》曾刊登了一篇對作家的長篇訪談,回顧了威廉斯的一生和寫作生涯。
約翰·威廉斯
在我與約翰·威廉斯相交的十五年里,他的友誼帶給我的不只信任、支持以及幽默,還有激勵、勇氣和他以身作則的榜樣力量:向我展示了一個作家所具有的超高水準,人的尊嚴的力量,并提醒我作為作家為文學應(yīng)該承擔的責任,保有對文學的信念。
《犁》邀請我擔任一期特約編輯時,我第一個想到的對象就是約翰·威廉斯。
1965年,維京出版社首次出版了《斯通納》,大概賣出了2000冊,得到的國內(nèi)媒體唯一評價是《紐約客》“短訊”欄目給的一段話。一年以后,有人把這本書推薦給了歐文·豪,讀后備受感動的他在《新共和》發(fā)了一篇書評盛贊此書。這篇書評帶來的效果,“并沒能幫忙多賣出去一冊書,卻開啟了這本書在地下流傳的新里程”,威廉斯自己總結(jié)。
1973年英國出版了《斯通納》,C.P.斯諾在媒體上熱切發(fā)問:“為什么這本書還不出名?”
這個發(fā)問令已經(jīng)擁有一部分深度追捧者的《斯通納》陷入更加復雜的外冷內(nèi)熱的境況。斯諾進一步說,“幾乎沒有一部英文小說,甚至可以說藝術(shù)作品,能比肩本書所及藝術(shù)成就的高度?!?/p>
直到今天,這本書已經(jīng)在市面上斷供了(注:指1980年代)?;蛟S在圖書館還能找到它的蹤跡,二手市場上的現(xiàn)價是每本25美元。
1972年,威廉斯接下來的一本小說《奧古斯都》面世時,以精裝本出版并印刷了1萬冊。即便如此,文學圈仍然忽視了它——直到它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入圍提名時,媒體才“追發(fā)”了若干書評。
令威廉斯和他的擁躉意外驚喜的是,《奧古斯都》與約翰·巴斯的《客邁拉》一起榮獲了當年國家圖書獎。終于,我們的作家得到了應(yīng)有的,想必國家圖書獎自然能提升作家知名度,雖然他的作品早該享此擁戴。但事實并非如此,企鵝平裝本系列收入《奧古斯都》,并一直在售,但對威廉斯的其他作品并沒有任何帶動作用,也沒讓作家在讀者中享有更高聲譽。
“樸實作家約翰·威廉斯”的名聲之所以如此蕭條,或許部分原因應(yīng)該歸結(jié)于他大部分小說的主題:奉行原則與理想情懷,他用“樸實”的筆調(diào)精確、真誠地圍繞著這些主題進行寫作。因為拒絕妥協(xié),威廉斯的小說《屠夫十字鎮(zhèn)》失去了以平裝本再版的機會(本書1960年由麥克米倫出版社首次出版):報價的出版社要求在書封上印上“西部小說”的字樣,以此為條件才能出這本書的平裝本,威廉斯拒絕了這個提議。
《屠夫十字鎮(zhèn)》這本書講述了一個生活在1880年代的年輕人,從波士頓的牧師家庭來到科羅拉多山區(qū)曠野間,參與捕獵野牛,只為體會荒野的故事。雖然這本書寫的是精彩紛呈的歷險故事(同時貫穿著給年輕人關(guān)于自然和社會價值等內(nèi)容的傳導),它卻不是我們熟知的“西部小說”類型,不是牛仔和印第安人大肆互相殺伐的故事。為避免給這本書錯誤定位,威廉斯索性拒絕了出版社的出版報價。
去年二月(注:1980年),我讀到他在寫的新小說,而我也答應(yīng)為《犁》做一期關(guān)于他的采訪,這才第一次到基韋斯特拜訪他。
我?guī)ヒ慌_索尼隨身錄音機,約翰對它的出現(xiàn)反應(yīng)敏感。最終,約翰說他依舊難以接受“訪談”這個東西,問我能不能僅僅來一場談話。我應(yīng)允了,但堅持放上了不懷好意的錄音機。一開始錄音機放在桌面上,我把它打開,希望約翰不會被這東西干擾。我們不咸不淡聊了幾句,機器上一個小小的紅燈不停閃爍著。
“看看,”約翰說,“這東西肯定能激發(fā)人的發(fā)聲欲?!?/p>
“我想是的?!蔽艺f。
約翰咳了幾聲,又點了一支他常抽的長濾嘴香煙。
顯然,這機器束縛了我們本來很有營養(yǎng)的談話。于是我把它放到桌子下面去。
“現(xiàn)在,”我說道,“你可以假裝這兒沒有它?!?/p>
“我明白了,”約翰說,“就跟水門一樣?!?/p>
我們局促地笑了起來,試著繼續(xù)談話——接下來幾個小時里,約翰回答了我提出的關(guān)于他的作品與事業(yè)的若干問題。上天保佑,我沒有笨手笨腳誤洗掉磁帶錄音,成功從錄音資料里整理編輯出以下采訪內(nèi)容。
1922年,約翰在得克薩斯州克拉克斯維爾的一個小鎮(zhèn)出生,他早期接受的文學熏陶來自當時流行的廣播肥皂劇和低俗小說。
“我是聽著馬·帕金斯(Ma Perkin)和《One Man's Family》這一類美國廣播肥皂劇長大的。更小一點,我們會全家人一起‘看’廣播——一邊聽聲音,一邊牢牢盯住發(fā)出聲音的盒子,就跟看電視一樣。我喜歡看贊恩·格雷(Zane Grey)的書,也喜歡讀低俗雜志里的故事(pulp fiction)。九、十歲的時候,我經(jīng)常讀《‘一戰(zhàn)’王牌飛行員》(Flying Aces of World War I)這樣的東西。后來邁向青春期了,十四五歲吧,我開始讀《熱辣冒險》(Spicy Adventure)、《熱辣警探》(Spicy Detective)這些東西——那時候的標題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熱辣’這樣的字眼兒。說真的這些是很輕的軟色情。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我想電視取代了這些不無裨益的老牌低俗雜志的存在。
“我開始覺得自己應(yīng)該當個作家,是從中學開始的。一個叫安妮·勞瑞·史密斯的老師布置了一篇作文,要求寫自己最喜歡的電影明星。我寫的是羅納德·考爾曼(Ronald Colman)。老師覺得我寫得很好,當著全班朗讀了我的作文,還在我的作文上批了一句話:‘這是大學生作文的水平?!@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做的事得到了別人的夸贊,我心想:‘上帝啊,我找到人生方向了?!?/p>
“高中的時候,我有點口吃的毛病,于是選修了幾門戲劇和演講的課程。十四歲的時候,有人覺得我聲音低沉、渾厚,所以我開始給當?shù)氐碾娕_當義工,寫腳本、做演出,我每周會寫一個半小時的短劇,參與制作,扮演一個角色,招募當?shù)匮輪T一起來演出。
“差不多同時,我讀到了托馬斯·沃爾夫。《安琪兒,往家里看》剛一出版,我在圖書館讀到了,那應(yīng)該是我15歲的事。那種感覺簡直如有神臨,我立即感受到一些東西——不是說你突然有了宗教體悟,而是有什么事兒正在你心里發(fā)生。非常陌生?,F(xiàn)在我并不在乎沃爾夫?qū)懙玫降缀貌缓谩獛啄曛笪矣肿x了一遍他的書,完全受不了——但我永遠崇拜他,因為是他令我的一部分得以重生?!?/p>
高中畢業(yè)后,約翰到威奇托福爾斯的哈爾丁專科學校讀了一個學期,并在那里掛了一門課——新生英語。(我活該掛科——因為我沒做作業(yè)。)隨即他在電臺找了一份工作,“二戰(zhàn)”開始后參加了美國空軍,在中緬印戰(zhàn)區(qū)擔任電臺播報員和副駕駛飛行員。
“我服役的時候,在有限的紙箋上用標準字體寫完了第一份小說的手稿。軍營生活十分之九的時間非常無聊,沒任何事情可以做。有時候又連續(xù)忙兩周,累得筋疲力盡,其他時間無所事事,我就把這些時間花在小說上?!?/p>
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約翰到邁阿密的電臺找工作,最終在基韋斯特的一家新成立的電臺找到了經(jīng)理兼播報員的工作。但他很快對這份工作大感失望。
“如果我愿意給電臺寫腳本,我肯定能活下去。但它僅僅意味著有事可做。又大了幾歲后,我意識到這樣的生活過下去沒有意義,不管是當電臺播音,還是兜賣商品,干別的什么?!?/p>
約翰決定重新拾起自己的小說,于是他到加利福利亞的帕薩迪納跟自己的父母一起住了一陣子。除了享受為期一年的退伍軍人每周二十美元津貼外,他也靠當燃氣抄讀員謀點收入。小說寫完后,他給紐約的幾家出版社寄去,卻都被拒絕。這時,他聽說丹佛有一家新成立的出版社,一家瞄準“新的出版方向”的小公司,創(chuàng)始人叫艾倫·斯沃洛(Alan Swallow)。最后,斯沃洛在1948年出版了這本小說(也是他出版了約翰的詩集《破碎的景觀》),但并未引起任何反響。如今,坐在我對面的約翰說:“請不要讀這本書。好吧,它不是那么差,但我讀過太多好得多的處女作?!?/p>
約翰遇到了他的貴人:既是他的導師也是出版人的斯沃洛。
“我們在通信里聊了小說,也談到我最近在忙什么。艾倫建議,如果我眼下無所事事,何不利用《GI法案》中對退伍軍人提供的經(jīng)濟資助去讀書,然后當個老師。我從沒想過當老師,因為我眼中老師是超脫普通大眾的一幫神秘人。但我回答,管他呢,我要試試。于是我去了丹佛大學,斯沃洛在那里教書?!焙髞砑s翰在1949年得了學士學位,第二年得到碩士學位。
“斯沃洛是個非常棒的朋友,他盡己所能地幫我,直到我找準了自己該投身的事業(yè)。他不是一般人,在某些方面令人難以親近,同時非常安靜。如果想看清艾倫,建議把他想象成一個介于兩種身份之間的人:一個中等體格的巴士司機,以及一個五金店店員。他的精力十分充沛——總是有一股隱隱的力量,教書的同時經(jīng)營著自己的出版社。我能得到兩個學位多多少少受了他的影響,我后來之所以去密蘇里大學讀博士學位,主要因為那是唯一給我提供教職的地方?!?/p>
1954年約翰在密蘇里大學得到了博士學位,之后返回丹佛大學教書,不久后又在大學開設(shè)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直到今天,他仍然在那里教創(chuàng)意寫作課,我想問問他怎么看待這門頗受爭議的課程。
“花不到45分鐘,你就能把自己所知關(guān)于寫作的全部內(nèi)容給學生講完。寫作課程最有價值的部分,在于幫助學生建立觀眾感。學生寫的一篇文章,全班都能讀到,從某個角度說這就是他們的出版首秀。他們每給我一個故事,我想象它已經(jīng)出版,因為有人會讀。寫作者建立觀眾感非常重要——不僅是為了知道讀者想要什么,同時也為了檢驗讀者是否理解你想表達的東西。
“我從不讓寫作班的學生自己在班上朗讀作文。有時候我自己將它們油印出來,有時候我自己來讀。這是一種重要的教育方法:讓學生真正聽到自己寫的東西。因為你讀自己寫的東西,會自動填補其中的溝壑;當你聽到別人把它讀出來,你才會注意到溝壑的存在。教出像樣的寫作班的最佳方法,不是評價他們的作品,而是大聲讀出作品,并盡量不置一評。
“在現(xiàn)在這些學生——這些‘搖擺的六十年代’——中的一部分看來,每一部文學作品都必須能對他們有所影響。但小說真正的價值在于能讓你在自我之外認識別人。有人曾問福特·馬多克斯·福特((Ford Madox Ford)小說的價值是什么,他說,‘它讓你能了解你的鄰居?!矣X得這樣就很不錯?!?/p>
創(chuàng)作中的約翰·威廉斯
我問約翰什么是他概念中的“觀眾感”,以及他如何在創(chuàng)作時顧及這一點。
“相比于為我自己寫作,我更多是為讀者寫作。愿意掏十塊十二塊買書的讀者——實際上花得可能更多——應(yīng)該得到一些尊重與顧念。我們相當自負,同時人們通常比我們認為得要更智慧。所謂的‘一般讀者’有時候就是‘非一般讀者’,他們能切中要害,領(lǐng)悟內(nèi)容,對事物的喜愛程度遠超過我們大多數(shù)人對他們的判斷。”
約翰認為,這樣的讀者值得擁有一段故事。所謂的“新小說”,不管到底是什么,簡直是在拿故事這個概念開玩笑。他們利用了這個概念,但利用的手段卻拙劣又滑稽。
威廉斯的《奧古斯都》和巴斯的《客邁拉》一同獲得1973年的國家圖書獎,在我看來,評委們達成了這樣一個認識:不管是故事類或傳統(tǒng)類的小說,還是新的、實驗性的小說,它們有各自本質(zhì)上的不同目的,與其讓兩種類型一決勝負,更應(yīng)當鼓勵獨立但平等的兩種類型中各自的佼佼者。我問約翰,他評價當代小說的視角是否過于敏感?
“并不。我接下來說的并不是在批評巴斯。我喜歡《客邁拉》,那本書很有趣,但我覺得他這種和威廉·加斯那種,真的會是死胡同。問題在于,如果你的寫作十分‘原汁原味’,那其實是你一直在重復,隨著推移你的寫作會越來越不‘原汁原味’。這就像‘它必須是新的’,所以如果它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次,那么就不能出現(xiàn)第二次。有人說我說的東西讓人聯(lián)想到性——但對于性,你不會只想來一次,對不對?”
我們開始探討不同小說的定義和概念,約翰表達了他自己的觀點。
“小說是一種非常古老的(文學)形式——《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就是詩體小說——不管評論家怎么說,。我在自己的課堂上也說過鬼話,比如‘現(xiàn)代小說起源于福樓拜’之類的,這在某個層面是對的,但并非完全正確。它只是一個出發(fā)點。我喜歡小說因為它不精確,保持流動,并能包含其他一切文學形式——詩歌,散文,戲劇。在某個層面我認為小說就是‘一段生命’,其中的出生、生長和死亡都不必然是顯性的,但必須是關(guān)于出生、生長和死亡的。我認為,但凡好小說,都是以某種死亡作結(jié)。這不是說故事的結(jié)尾主角必須死掉,而是說它應(yīng)當成為一段‘生命’?!?/p>
我請約翰談一談他自己幾部小說的源起構(gòu)想。
《屠夫十字鎮(zhèn)》
《屠夫十字鎮(zhèn)》:“1954年我來丹佛任教,開始對西部產(chǎn)生興趣。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那就是此時的‘西部’并不存在——甚至它從未存在過。那其實是‘東部’的夢,幾乎是‘東部’虛構(gòu)出了‘西部’。我寫這本小說的初衷是人們對西部的姿態(tài),在愛默生和梭羅影響下的浪漫想象。如果有一個哈佛來的滿腦子愛默生主義的年輕人,在西部看到了真正的自然,他身上會發(fā)生些什么呢?這就是這本小說的出發(fā)點?!?/p>
《斯通納》
《斯通納》:“我在密蘇里大學時,為了博士學位選了一門備考科目,似乎是中古英語或者盎格魯﹣撒克遜什么的課,我記不太清了——不是一門主課,一個我堪稱認識的老師給了我不及格。他有個有點奇怪的夫人,我只見過一次。學校里傳言他跟一個身體略有殘疾的學界知名學者長年不和。那時候我自己開始進入教育崗位,也在思考‘成為一個老師意味著什么’。一開始就是這樣,但實際上跟那個老師真的沒什么關(guān)系,不過從那時候起,我開始覺得雖然他可能沒成為了不起的老師,但他已經(jīng)向某些我看來極其重要的價值投注了一生,他是否贏得過成功,絲毫不重要,我認為這其中已經(jīng)有了某種英雄主義。這是這本小說的出發(fā)點。”
《奧古斯都》:“我沒想過要寫一本關(guān)于奧古斯都的小說,讓我感興趣的是一個父親親手流亡了自己的女兒,他是什么樣的感受。我在百科書里查了奧古斯都的資料,只是隨意地翻閱,然后又查了他女兒的,東西越查越多,幾年之后我找的資料越來越多,才意識到,哎,這就是一本小說啊?!?/p>
《理性的沉睡》:“寫‘二戰(zhàn)’的,我覺得是罕有的像樣的小說。在某種程度上,我覺得‘二戰(zhàn)’是無法書寫的,因為它事實上是十六場不同的戰(zhàn)爭。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做到了,是因為那里的戰(zhàn)爭本質(zhì)上是區(qū)域性戰(zhàn)爭,雖然它牽涉了一大片疆土。所以我決定寫些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東西,戰(zhàn)爭本身。在寫這個之前,我曾落筆寫了一個東西,名叫《帳篷》,內(nèi)容是我在中緬印服役時當播報員和副駕駛飛行員的經(jīng)歷。但我想寫的東西跟自己太密切,時間緊貼著我自己的服役期。我遇到的問題不是情緒,而是不能真實自然地呈現(xiàn)。那個稿子是很美,不過后來我就開始寫這個了,背景是戰(zhàn)后一陣子的事,有一部分尼克松執(zhí)政時期(不過書里完全沒提到尼克松),有幾部分要溯及戰(zhàn)爭時期,關(guān)于幾個人物的戰(zhàn)爭經(jīng)歷?!?/p>
“我認為到現(xiàn)在我們?nèi)匀粵]有真正理解二戰(zhàn)。如果說有什么戰(zhàn)爭是‘正義’(just war)的,那這個就是——但其實根本不可能有正義的(just)。但我相信雖然不情愿,但這場仗必須打。然而,戰(zhàn)爭同時給這個國家造成了非常糟糕的傷害。”
之前有一次,約翰曾告訴我這本小說的主題是這個國家在“二戰(zhàn)”期間的墮落,所以我問一場“正義的戰(zhàn)爭”怎么會催生出墮落。
“‘二戰(zhàn)’是降臨到我們身上的。就像癌癥一樣,你不想得癌癥,但沒有選擇。盡管有歷史修正主義的存在,但對于‘二戰(zhàn)’的發(fā)生我們根本沒得選,墮入這場該死的戰(zhàn)爭是必然的。但最終我認為,是‘二戰(zhàn)’令這個國家變得殘忍,野蠻。人們幾乎已經(jīng)習慣了殺戮。”
就在我在基韋斯特拜訪的這段時間,約翰寫完了一百多頁,還同意將第一章刊發(fā)在同一期雜志上,同時他不忘強調(diào)這是一部尚未完稿的小說。
我們在院子里聊了兩個多小時,約翰突然輕輕地說:“你能感覺到嗎,丹?下雨了。”雨點開始輕柔地落下,我從桌子下面拿出錄音機,端上酒杯,打算進屋把約翰的貝類雜燴湯熱一熱。
后來,我回到波士頓的家中,腦子里一直想著在島上的一次悠長、散漫的對話,那天我們聊了我們的事業(yè)、友誼和生活,不回應(yīng)任何問題,約翰表達著自己的感慨或觀察,說出他腦海里閃過的東西:
“你知道嗎,小說是‘無用’的。事實上這東西不是非有不可,跟吃的住的不一樣。但我們就是會弄出小說來,造出這些‘無用’的東西。是它把我們跟動物區(qū)別了出來?!?/p>
(本文原刊于《犁》,1981年秋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