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第九屆茅盾文學獎 >> 正文
當我們想到文學史上那條著名的香椿樹街時,許多鮮活的場景會在頭腦中一一復現(xiàn)。那是一條永遠與少年有關的街道,暴力如影隨形地跟隨著那些年輕 人,我們甚至能看到他們在打沙袋,在尋思著如何武功高強,能感受到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暴力情感有如野草瘋長……香椿樹街上,那群被荷爾蒙激蕩的少年們與“文 革”歲月永遠在一起。
《黃雀記》的故事依然發(fā)生在香椿樹街。河流依然是骯臟的,閣樓依然是灰暗和壓抑的,少年們似曾相識。但是,小說并沒有停留在我們熟悉的地方, 《黃雀記》依然在寫香椿樹街,但它并不只是寫“文革”時期。“文革”結束,生活依然繼續(xù),在少年們長大成人的歲月里,世界發(fā)生了什么?
少年們生活在各種關系中、各種錯誤和罪惡中,也生活在某種難以言喻的命運軌跡里。保潤、柳生、仙女,兩男一女的結構是最普通的故事結構,但又不普通。在這里,保潤并沒有強奸仙女而真正的強奸者是柳生,但柳生家用金錢買通了仙女,她最終指認了擅長捆綁的保潤。捆綁、謊言、背叛、復仇,以及命運的轉 逆,全部都在這部作品里。保潤在柳生新婚時殺死了他,而仙女也不知所終。《黃雀記》是少年命運的續(xù)寫,也是以別一種方式講述當代中國人的生活經(jīng)歷。
每一種經(jīng)歷都有其恰當?shù)谋憩F(xiàn)形式,《黃雀記》選擇了在封閉空間和為數(shù)不多的人物中完成。讀小說時讀者會緊張,因為人物命運環(huán)環(huán)相扣、邏輯自洽,現(xiàn)實和人物在這里都會發(fā)生輕微變形。這部小說明顯有“言外之意”,“黃雀”在小說中當然不存在,但幾乎每位讀者都能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黃雀不只是黃雀,它有隱喻之意,那是由在后的黃雀所帶來的震驚感和詭異性。這與我們的時代感受有著莫名的相近之處。作為小說家,蘇童天然地對那種非理性和隱喻性的 東西著迷——《黃雀記》中的隱喻,不只是為人物而設置,也為讀者體驗人生的秩序和無序而設置。
《黃雀記》中,獨屬于蘇童的藝術想象力再次降臨,他恰切地尋找到諸多隱喻來講述這時代的種種,他再次尋找到獨屬于他的聲音,原創(chuàng)了一個屬于他的豐饒的文學世界。繩索隱喻了人與世界的種種糾隔,借由繩索,這部小說中的人物們也具有了某種普遍性,保潤不只是保潤,仙女不只是仙女,柳生也不只是柳生,三個并不可愛的人物一路前行,沒有寬恕和懺悔,也缺少反省和良善——這些人物身上,或多或少打著我們許多人的影子。許多原本熟悉的東西在此時發(fā)生了某種奇 妙的變化,它們變成了一種意象而不只是物。它們變成了一種可以引人思考的東西。
那是扭曲和變形的現(xiàn)實世界。在《黃雀記》的地標性建筑井亭醫(yī)院,有著極強指代色彩的瘋人院中,保潤練習著他的捆綁術,這一技術最終使他大禍臨 頭。讀者難以忘記他打的“法制結”、“文明結”,尤其難忘那兩位住在“特一”和“特二”病房里的病號和他們的種種可笑與荒唐,他們是這個時代的富人和有權 人,但同時也是失魂落魄的人。
失魂落魄的人、丟了魂的人在《黃雀記》里如此普遍:祖先的魂丟在尸骨里了,柳生和保潤的母親不斷提到“你的魂丟了”,鄭老板則把魂丟在了女人和金錢身上……丟魂顯然是蘇童對香椿樹街人們精神處境的隱喻,此時此刻小說中的香椿樹街哪里只是南方的一條普通街道,作家嘗試以寫意的方式勾勒80年代以來 中國人的現(xiàn)實生活與精神疑難。
每一位讀者都難以忘記《黃雀記》中那位頭上有傷疤的老祖父,他執(zhí)著找尋藏有祖先遺骨的手電筒的行為頗具隱喻色彩。老祖父的種種行為讓人不得不想 到,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謎,每個人身后都有沉重的謎題。沒有人可以與他們的過去無關,沒有人可以完全無視他們的過去。遺骨是否就是我們的歷史?沒有人知道。老祖父的行為或許在旁人看來很可笑,但并不可笑。老祖父之于魂魄的尋找與堂吉訶德之于風車的關系類似,為什么一位老人要如此執(zhí)著地去尋找祖先的遺骨? 因為他意識到我們的“丟魂”,因為他比他所在時代的所有人都敏感,他意識到了我們的失去和殘缺。
作為當年的先鋒派作家,蘇童有他非同一般的對時代的理解力。《黃雀記》中有蘇童對時代病灶的理解,也有他的銳利和寬厚!饵S雀記》的魅力在于隱喻性和寫意性。它不是通常我們想象的那種長篇小說,它不是宏大的,也不是細小的,而是精微的。在這里,蘇童將普通人物的命運放大——這是有如顯微鏡一樣的寫作,敘事者久久地注視著他的香椿樹街上的年輕人,為他們追憶遠去的青春,但更注視他們的長大成人以及成長背后死寂一樣的秘密。順著這些人物望去,讀者們 看到了香椿樹街的改變,也看到了使這香椿樹街發(fā)生隱秘變化的時代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