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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白:心開了,世界也開了

http://www.lijiacheng616.cn 2013年08月21日10:24 來源:北京晚報 孫小寧
林白書法作品
林白書法作品
林白攝于母校武漢大學林白攝于母校武漢大學

  2013年的夏天,暑熱連連,我在持續(xù)的高溫天里讀林白厚厚的新作《北去來辭》,既沒有欲罷不能,也沒有在哪兒戛然而止,就這樣時繼時續(xù)地進行著,然后感覺書中的人物,在我眼前慢慢活了起來:我看到了海紅、道良不同于一般人的婚姻世界;也看到他們各自后面,又有一個世界:海紅背后連著廣西她的家族,她的父親母親還有她北上之前所有的精神前史;道良背后連著湖北的鄉(xiāng)村,他的教私塾的父親,以及離開鄉(xiāng)村、散落在城市各個角落的晚輩。另一方向又連著患病的前妻、身在美國的兒子。

  我不確定這應該歸為哪類小說,但我確定,它和林白以前的作品不同。如果最早的《一個人的戰(zhàn)爭》,那個叫多米的女性,和外部的世界是一種拒絕與對抗關系的話,《北去來辭》里的海紅,則呈現(xiàn)一種接納。世界因此在她面前平緩地打開,林白讓她所有的人物都走到了開闊地帶,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生長著,行動著,他們不再是透過當年那個敏感的女性“多米”眼中看到的人物。

  我喜歡這種開闊,我甚至覺得,寫作這本書的林白,生命強大了。胸襟開闊了。心可以容下更多東西了,而且也可以不站在純粹自我的角度看待人與事了。所謂心開了,世界也開了。這是不是她生命的成長,我很想從她那里得到印證。

  在我通過私信把這些閱讀感受告訴她時,我同時欣喜地看到,新浪2013年上半年好書榜,出現(xiàn)了《北去來辭》這本書;蛟S萬千網(wǎng)友,也看到了這種改變?又或者是,他們與專家一起領略到了,這么一部用復雜生命經(jīng)驗寫作出來的作品,其中的駁雜與厚重意味?

  亨利·盧梭,他那些不屬于任何熱帶地區(qū)的熱帶叢林幻想畫——那些或劍形、或蛇形、或桃形的闊葉,在錯綜的枝葉中,碩大的鮮花朵朵怒放,動物生猛,目光炯炯。這像隱藏在《北去來辭》中的某個場景,它們散發(fā)出一種野性、自由、繁茂的生長氣息,仿佛是我寫作此書時常常出現(xiàn)的內(nèi)心景觀。我是要走到這片繁茂中去的。然后我落地了,和海紅看到的一樣——路面嶄嶄如新。    ——林白    

  漸漸地走向開闊

  孫:開闊是你這部小說給我的首要印象,而且我還感到了你的改變。心打開了,才看見了這些。

  林:(笑)是的啦,這些以前是看不到的,你說我的心開闊了,因為心開闊,人也變了很多。以前我怕很多東西,怕見人,怕和人打交道,怕開會,怕被人拍照。但現(xiàn)在我裝修,上下樓去交涉,和物業(yè)、燃氣公司、地板商等都能打交道。感覺是變得從容、坦然了,內(nèi)心的焦慮明顯消解了,這跟寫作這本書還是有關系。

  孫:那你覺得是人先從容開闊了才寫成這樣,還是寫了之后變成這樣?

  林:或許是相輔相成的吧。但從創(chuàng)作軌跡來說,比如《婦女閑聊錄》、《萬物花開》,都應該是向著這種開闊在走的。只是還沒走到開闊地而已,后來一直走一直走,就走到了這部。

  很奇怪,這部作品最先是想寫《銀禾簡史》的,按理是奔著開闊去寫的,不會寫到海紅這條線。因為海紅和我自身是有關系的。但我恰恰是寫了海紅這條線,把自己的路走寬了。   

  孫:小說中的每個人,都拓展出一個空間,或多個空間,城市與鄉(xiāng)村、北京與深圳,甚至北京和美國,都在此有了交叉聯(lián)接。許多人也想有這么一個大空間來馳騁,但又沒有能力賦予這些空間實感。而這部小說里,我能感覺那里面的器物都很有質(zhì)感。實感的獲得,你是怎么準備的?

  林:我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里提到過“實感經(jīng)驗”,我覺得這很重要,不然就會是空的。雨喜到城里工作的網(wǎng)吧,我肯定沒去過,就得問別人,反復地問,這就有采訪的成分了。鄉(xiāng)村那部分,我自己去過,后來還寫了短篇。不算精致、是像礦石一樣粗糙的短篇,覺得還是不能囊括我那個階段的感覺,所以就寫出了《銀禾簡史》。依舊覺得不夠,就加進了海紅這條線。慢慢就發(fā)現(xiàn),我越來越喜歡海紅這條線,因為它更復雜,知識女性的糾結,文藝青年的自戀,這種人與世界的關系,她要追求自己的理想?yún)s又總不能落地,她的注定要弄得一團糟的極度缺乏現(xiàn)實感的生活,等等,都使這個長篇豐富起來。

  寫作是要解決自身的問題

  孫:或許我現(xiàn)在更喜歡從生命的角度看作品,像你書中有一段:“下一年就是2013年,海紅將滿五十歲。經(jīng)過這么多年糾結的生活,她感到自己終于褪盡了文藝青年的傷感、矯情、自戀與輕逸,漫長的青春期在五十歲即將到來的時候終于可以結束了吧?生活真有耐心,它多等了你二十年,而沒有一腳把你踢個稀巴爛!蔽揖涂吹煤芨锌

  林:寫海紅對我來說,不僅有文學上的意義,而且有人生的意義。我記得寫的過程中,正好史鐵生去世,陸續(xù)讀到一些懷念文章,他有一句話我印象很深,寫作歸根結底是要解決自身的問題。必須和自己的人生有關系,或者首先是跟自己生命或者困惑有關。大意是這樣,這里轉(zhuǎn)述不一定準確。

  孫:書里有個小標題,“這個時代的秘密”,你寫的是鄉(xiāng)下孩子雨喜在城里替人懷胎之事。類似這樣的時代秘密真的很多,空間的阻隔,讓鄉(xiāng)下的親人很難想象,千里之外的她到底在遭遇什么。

  所謂的“這個時代的秘密”在書中還更多體現(xiàn)在不同人的夢中。夢都很怪誕,也很糾結。精神病院也是一個特別意象。海紅懷疑自己也是個病人,這個時代人人都不同程度地病著,并尋找著解決的方法。

  林:這一點我也贊同。我要寫這本書,最早的動力是什么呢?就是在這個劇變的時代,幾個不同的人怎么安頓自己,海紅怎么安頓自己,道良怎么安頓自己。還有雨喜、銀禾……

  孫:是,安頓自我是這個時代的大命題。海紅想要安頓自我,所以也就必須自我審視。書中經(jīng)常能看到,敘述人稱有時是第三人稱的客觀敘述,有時是“我”。讓人感覺,始終有一個拉開距離的海紅,在打量著或者說審視著當時思想行動著的海紅。

  林:是,通篇是這樣的自我審視與觀照,F(xiàn)在的“我”看過去的“我”。當然,這也是一種敘述角度的轉(zhuǎn)換,光一種敘述角度會顯得單調(diào)。所以會想造成這樣一種文學質(zhì)地。當然主要還是為了審視與觀照。

  孫:只是這樣的敘述轉(zhuǎn)換,讓一個新人駕馭,可能就容易造成混亂。

  林:我自己也不算成熟的小說家,我常跟人說,雖然寫了這么多作品,但我不會遵循通常的小說章法寫作。但我還是會有一種整體感覺,會用一種力量把通篇籠罩住,事實上我認為《北去來辭》是籠罩住了。我充沛地表達了自己在這個時代的百感交集,所以我覺得就可以不要太去考慮章法和邏輯。世界上小說有很多種,都要奔著某個標準,就會變僵了。

  孫:這個怎么說?

  林:就像書法臨帖,有一種觀點認為,不用追求臨得太像,也不用追求字寫得好看與否,一追求你就會僵掉。我認為關鍵在于執(zhí)著與否,一執(zhí)著就會用力過度,這樣干任何事都不會干得好。書法是講究氣息的,而每個人生命底子不同,氣息也不同,臨的時候明明氣不夠,還要照著帖往下拖,寫出來就會很難看。當然也有另外一種說法是你必須臨得像,才可以不像。我個人傾向第一種,因為我承認人是有差異性的。每個人都得隨著他的律動走。

  孫:那么寫了海紅,作為寫作者的你,解決了自我的問題嗎?

  林:自我的問題不可能通過一部作品就解決了,解決人生的問題,那種根本的困惑需要在宗教領域進行。文學其實是永遠完不成的,是人在困境中的糾纏、絕望、嘆息、探尋、企望超越……等等。但是前后三年的寫作,雖然聽來四十二萬字,改了又改,但都不是殫精竭慮。我感覺,我是“長”在這部長篇里的,像一棵樹一樣,長得慢,但是根是根,干是干,葉是葉。在我的寫作中,算得上是枝繁葉茂。

  以前寫長篇,非常累,寫完就想,這肯定是最后一部了,再也不寫了!侗比磙o》寫完,仿佛意猶未盡。

  (下轉(zhuǎn)第21版)   

  時間流 通往死亡的列車

  孫:每次看到“我們的海紅”這種敘述,我都能對應到你書中一個意象:時間流。結尾,海紅在回家返京的北歸列車上,恍然看到了所有曾經(jīng)逝去的、與她有過生命聯(lián)系的人。當時看到這兒,腦子里似乎已經(jīng)看到一幅經(jīng)典的電影畫面。而且超現(xiàn)實。

  林:“時間流”最早是從《天才與瘋子》這本書上看到的,當時靈光一閃,就用到了書上。這是我目前小說最滿意的結尾。時間飛逝而過,逝者都在車上,這是一輛通往死亡的列車。有關與死去的人相遇這一點,多少受了卡爾維諾啟發(fā),他的《看不見的城市》中有一句是:人的一生通常會走到這樣一個轉(zhuǎn)折點,從這一點開始,他認識的死者數(shù)量將會超過認識的活人的數(shù)量。這里有個極點的概念,我把它拎出來用了。車上的人物,有的是《一個人的戰(zhàn)爭》里面的,有的是《致一九七五》里面的,還有《守望空心歲月》里的,還有《青苔》……

  孫:所以從很多方面都可以說,《北去來辭》是一部集大成的作品,從中能看出你許多以前作品的影子。但我也知道,集大成處理不好,就成了拼貼與堆積。好在你這部小說沒給我這樣的感覺。

  林:的確,書里陳青銅、海豆這兩個人物,《守望空心歲月》里寫過。為什么還要在這里出現(xiàn)?因為老覺得,當年那部作品,沒有窮盡這個素材的能量,當時寫出來自認特別好,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太差了!侗比磙o》一開始還沒有這兩個人物的設置,寫著寫著,他們自動走了進來。走進來之后,他們從當年的原點重新出發(fā),變得越來越清晰,更加有實感,更加與海紅血肉相連。當年這兩個人物其實是沒有完成的,他們在《北去來辭》里才獲得完成。

  孫:不過我很奇怪,怎么就沒有《玻璃蟲》里面的人物。甚至你的談話中,也好像忘了這部作品。

  林:《玻璃蟲》?多差啊,我把它徹底否定了。

  孫:可我當時讀的感覺不差啊。對于你早期的作品,即使我承認,那些都是重要而獨特的女性生命經(jīng)驗,但能共鳴的仍很少。到這部,我突然發(fā)現(xiàn),林白喜了。生命見陽光了。所以就想接近。

  林:你讓我意識到,它在我的寫作歷程中是有價值的,F(xiàn)在客觀地說,《玻璃蟲》的確是一個生命打開過程中的作品。重要的是里面有了自嘲。人要能自嘲才能脫離自戀,所以我記得,寫完這部之后我就去走黃河了,有了后面的《枕黃記》。之后我就不怕人了,能和人聊天,然后有了《婦女閑聊錄》、《萬物花開》。

  孫:是啊,真的是和以前不同了。但這部作品在《北去來辭》里沒有得到呼應。影子都沒有。

  林:也可能因為它是游戲性的、狂歡性的,而《北去來辭》是自我審視的類型,兩者氣質(zhì)不搭。

  文學應該書寫失敗者

  孫:看微博上有人贊你筆下道良這個人的塑造。我也有同感。以我們習慣性的貼標簽式歸類法,作為海紅丈夫的道良應該算左派,而且是過氣的左派……但是在你筆下,這個人物反而更有質(zhì)感。

  我覺得檢驗一個人物是否寫得成功,就是看讀者是否愿意去理解他。而不是這人上來就把他畫叉了。

  林:當代作家可能會很回避寫這種人物。因為把握不好就只有討厭了。但我覺得,作家寫小說,首先得喜歡他筆下的每一個人。道良是一個失敗者。而文學就該寫失敗者。甚至我覺得,作家最好也是現(xiàn)代生活中的失敗者。如果一個作家總是拿獎,一開機就印幾十萬,對這樣的作家我是有所懷疑的。當然,不排除也有人能超越這一切,不為所困。也許我對失敗者更有感覺,他的外部和內(nèi)部的面更多,更令人感慨,更適合小說表達。有媒體也問我,道良這個人是不是很值得同情,我回答我不這么認為。因為他能承擔自己的命運,不需要別人同情。

  孫:讓筆下的人物充滿多義性,說來這也挺考驗筆觸功力。你的《一個人的戰(zhàn)爭》,絕對不多義。

  林:《一個人的戰(zhàn)爭》是單向的,銳利、充滿激情和野性、奮不顧身,對有感受力的讀者會有震蕩,但《北去來辭》更豐富,沉潛,它不是一支呼呼作響的箭頭,而是一棵靜默的樹。

  當“多米”成長為“海紅”

  孫:現(xiàn)在我得說,有的作品是養(yǎng)自己的,有些是耗自己的,包括閱讀也是同樣的。你的這部作品,我感覺是養(yǎng)自己的那類。而你最早的那幾部,屬于后者?陀^上說,你是一個把自我經(jīng)驗用到最大化的作家,這部作品同樣能看到你生活的影子。那你介意別人把海紅與你畫等號嗎?

  林:我早期的作品是有很強的自傳色彩,但就這部,海紅與我還是隔得挺遠的。如果沒有這個距離,很可能就會寫成又一部《一個人的戰(zhàn)爭》。

  孫:是,當年讀那部小說里的多米的故事,感覺和當時的你是高度疊合的。

  林:《一個人的戰(zhàn)爭》我比較同意的是有自傳色彩的作品!侗比磙o》不能用自敘傳來概括!海紅和我是有距離的,另外,這部作品無論從敘述角度、人物,包括海紅的經(jīng)歷,都不是自傳性的。比如,我自己的父親是我三歲時去世的,也不是死于精神病。

  孫:但是否可以說,這一部作品讓我們看到了多米已經(jīng)成長為海紅?

  林:這個還說得過去。因為成為了海紅,所以她的世界開闊了,人生境界提高了,對人對世有了悲憫,而且可以容得下許多東西了。以前,或者說對多米來說,她的心是容不下這些的。

  孫:那我接著要問一個問題,作為最早被劃在女性私人寫作這個類型的作家,現(xiàn)在對這個稱謂有什么看法?

  林:這個標簽太難受了,用在早期的作品也許還湊合,但現(xiàn)在,包括女性主義,我都覺得把我圈得太死了。這樣來看一個作品,不知會損耗多少東西!《北去來辭》,當然更不是女性主義可以概括的。

  孫:看小說中描述海紅和道良一起去鄉(xiāng)下,又一起返回。我感覺她的生活慢慢落地了。年輕女孩往往覺得,生命中只有愛情一件事。慢慢成長了,會覺得還有很多值得珍視的,比如親情,比如文化的歸屬感。包括寫字、勞動。甚至自己種植的小東西收獲時的喜悅?茨忝枋龅竭@些,我其實已經(jīng)能知道你近些年的生活,也是慢慢落地的狀態(tài)。

  林:是,落地的感覺太好了,2009年我到湖北農(nóng)村拔花生,栽棉花,干得每天一身汗,特別愉悅。人是要每天勞動的,見見陽光,出出汗。

  孫:還是要把自己打開,和真實的事物發(fā)生聯(lián)系。

  林:及物。及物很重要。人老處在形而上,會瘋掉的。雖然說內(nèi)宇宙無限廣闊,但其實沒那么無限,而且即使有,也是從外面來的。從歷史中來,從你的文化中來。是外在的映照。

  孫:說到文化,我發(fā)現(xiàn)一件有趣的事情,當代很多作家都開始寫字畫畫了。我也經(jīng)?茨阍谖⒉┥蠒駮ǎ侗比磙o》扉頁用的就是你的書法作品。我的字很差,但我能想象練書法帶給你的生命喜悅。

  林:書法真的能帶給人文化安定感。以前我也臨帖,但臨的是唐楷,后來有朋友提醒我唐楷已經(jīng)是書法的末端,該從源頭臨起。我前一段到云南小住,跟著朋友的孩子做了三件事,一是打坐、二是念咒,三就是練曹全碑。回家后下筆,發(fā)現(xiàn)字就變了,再沒以前那么僵硬了。原來字的變法,是和人的心境狀態(tài)有關的。

  在此我還想回應年初微博上看到的有讀者說《北去來辭》不提供出路的看法,我認為海紅精神上是有出路的,她一定程度上破除了我執(zhí),雖還遠不夠通透,但有解放感和喜悅感,所以雨后的沙石路面才是“嶄嶄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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