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與考證：蕭紅居地安葬地及紀實作品研究》(48)

　　蕭紅在戰(zhàn)亂年代思考的女性生存地位問題，在一些人看來是顯得過于奢侈不切實際，戰(zhàn)爭中男女應該全力以赴地攜手赴國難，等到抗戰(zhàn)結(jié)束才該審視地位婦女問題。對蕭紅而言，女性生存和地位問題恰是需要馬上解決的，她等不及了，也不想等待。自哈爾濱登上文壇以來，盡管她始終處于饑餓、病痛、逃難生活中，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蕭紅靠著寫作獲得經(jīng)濟來源，支撐每日開銷用度。同時代的許多受過教育的女孩，為愛情不顧一切地“私奔”，走上社會，然而最終不得不成為從“父親”轉(zhuǎn)手于“丈夫”的俘虜，放棄社會工作沒有獨立的經(jīng)濟來源，仍然仰人鼻息地生活。蕭紅在這個結(jié)點上攪和著血和淚走出一條艱難的路。就連許廣平先生不也是最終退回家庭、“相夫教子”了嗎？能夠走到上海文壇，實現(xiàn)經(jīng)濟獨立，保住蕭紅女作家身份，是用放棄她女兒的撫養(yǎng)權(quán)的代價換來的。如此慘痛的過往，讓她在文壇上每走一步都小心謹慎，不敢輕言放棄，甚至把寫作當神圣的“宗教”�？箲�(zhàn)全面爆發(fā)，上海“一切刊物都�？�了”，意味著切斷了她的生活來源。和她有同樣問題的女同學聚集在一起，都感到苦悶，“到前方去工作呢？而又那里收留她們工作呢？”蕭紅認為，丟失掉工作，正可以促進女性的覺醒，好好讀書，思考一下，“比如女人明明也是人，為什么當她得到一塊衣料的時候，也要哭泣一場呢？”她的身邊，平日里圍繞著的男作家們，不斷地拿女性取笑。她相信對女性歧視性的攻擊取是玩笑，并不是真心的，“因為他們是智識分子，并且是維新的而不是復古的”。可好又困惑了，“大家說說笑笑，但為什么要取著女子做題材呢？”顯然，這是男權(quán)中心體制的問題。

　　四月下旬蕭紅和端木蕻良回到武漢，再居小金龍巷。選擇端木蕻良重新開始生活，沒有得到朋友們的祝福，是蕭紅萬萬沒有想到的。

　　蔣錫金憶，兩人到漢口找到他，要他幫助端木蕻良解決房子問題。小金龍巷的房子還租著，他已三個月沒有付房租了，共四十八元。若端木蕻良住，可付一個月房租，其余則由蔣錫金支付。端木蕻良的住處解決了。蔣錫金問蕭紅住處如何解決，蕭紅說她可以住到池田幸子那里。此時鹿地亙、池田幸子已在國民黨三廳從事反日同盟工作，條件應比其他人更好些。

　　蕭紅在武漢與池田幸子的交往，梅志提供過一個細節(jié)，池田幸子曾向她發(fā)過牢騷，不喜歡她和端木蕻良相戀。

　　S女士到梅志家，抱怨蕭紅。

　　“我請她住在我家，有一間很好的房子，她也愿意。誰知晚上窗外有人一叫，她跳窗逃走了�！敝�后，她又氣惱地補上一句“喝，像夜貓子一樣，真沒辦法！我真的沒辦法！”S便是池田幸子。

　　蕭軍記載，池田為他們吵鬧著分開，曾經(jīng)孩子似的哭了，很顯然，池田幸子對蕭紅蕭軍開始一段新感情早就持懷疑的態(tài)度。但蕭紅和蕭軍分手，多少影響了她與池田幸子的關(guān)系。曾經(jīng)在上海死亡線上，為池田幸子和鹿地亙的生命安全冒死奔波的蕭紅，在池田幸子那里并沒有得到同情。

　　胡風是蕭紅立足于上海文壇，除魯迅先生，功勞最大的人。在武漢，得知兩蕭分手，胡風并不介意，他說，“作為一個女人，你在精神上受了屈辱，你有權(quán)這樣做，這是你堅強的表現(xiàn)。我們做朋友的，為你能擺脫精神上的痛苦是感到高興的�！焙�風說罷，又調(diào)轉(zhuǎn)口氣，“但又何必這樣快？你冷靜一下不更好嗎？”在朋友中間，胡風夫婦的友情無疑是蕭紅極為看重，胡風略帶通融性的建議對于平息著名的“作家夫妻”分手的“新聞”帶給文壇的震蕩無疑是理性的，可他忽視了蕭紅為挽救這段情感所付出的一再努力，也許他根本不知道蕭紅蕭軍內(nèi)在裂痕起于何時，僅以為是許粵華事件引發(fā)的結(jié)果。只憑這一件事，蕭紅就能夠處理掉六年相濡以沫的感情，并迅速牽手端木蕻良，是胡風和梅志不能理解的。盡管胡風也與端木蕻良有二十一封通信，端木蕻良也是武漢《七月》扶持的作家，可兩蕭捆綁在一起，實在是名氣太大了，二人的性格也都是大家喜歡的。梅志說，對于蕭紅和端木蕻良在一起，我們不能有任何表示，也并不感到突然，連對他們說句祝賀的話都無法說出口，這點恐怕出乎他們意外。兩家關(guān)系的疏遠，還來自梅志給蕭紅看的蕭軍與蘭州姑娘王德芬的合照，和蕭軍給胡風的一封信。梅志揣測，蕭紅與他們的疏離，可能把胡風和梅志看做“蕭軍黨”了。

　　5月下旬，蕭紅和端木蕻良在漢口大同酒家舉行婚禮，胡風、艾青、池田幸子等人參加。對于與端木蕻良的結(jié)合，以蕭紅當時的條件，是沒有什么太大奢望的。端木蕻良親戚回憶，擔任婚禮司儀的胡風，為調(diào)動氣氛，讓二人談戀愛經(jīng)過，蕭紅說她和端木蕻良并沒有浪漫的戀愛史，她決定和蕭軍分手之后才發(fā)現(xiàn)了端木蕻良�！拔覍Χ四巨�良沒有過高的希求，我只想過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沒有爭吵、沒有打鬧、沒有不忠、沒有譏笑，有的只是互相諒解、愛護、體貼。”蕭紅自言沒想過要什么名分，可端木蕻良卻做了犧牲，就這一點她感到十分滿足。

　　5月4日，蕭紅、羅烽、白朗等哈爾濱老友再次相聚，與臧克家、高蘭等在漢口鄱陽街“美的冰室”舉辦詩歌朗誦會，朗誦普希金的《茨岡》引起轟動，“屋子里一下子涌進來許多聽眾，竟擠得水泄不通�！泵┒軐Υ嗽u價為，“朗誦運動……把文藝各部門中一向是貴族式的這一部門首先換裝而吵吵嚷嚷地擠進泥腿草鞋的群中”詩歌向大眾傳遞著抗戰(zhàn)的召喚。

　　在一個盛大的文藝座談會上，詩人高蘭記得，蕭紅在白薇、子崗、安娥、彭慧、淮元等女作家之中，顯得最為惹人注目。但在會上，“她溫柔恬靜地坐著，沒有說什么，高高的個子，長長的睫毛，兩個大而充滿了智慧的眼睛�！彼麄兂�會聚集一處，談天說地，包括談哈爾濱。高蘭曾經(jīng)回憶到，有武漢小報寫過一篇《女作家高蘭和蕭紅》，“把她和白朗笑得半天喘不上氣來，而我竟尷尬之至”。可見，武漢時期的蕭紅在抗戰(zhàn)文藝活動中，非常之活躍。

　　在運城，蕭紅曾對身在延安的高原寫過一信，希望能夠在延安見面。高原在上海，曾與蕭紅蕭軍見面，蕭軍穿著醬紅色革制大衣，很帥氣，像大學生的運動員，“談吐頗健”，高原很為有兩蕭這樣的朋友而感到驕傲。在上海，擅長針線活的蕭紅還為他改制過一件短褲。兩人感情頗好。在延安，沒有等到蕭紅到來的高原，因到武漢找組織關(guān)系聯(lián)系人，再次見到蕭紅。在東北救亡總會，高原對樓梯邊地板上搭著地鋪，懷著重孕的蕭紅十分不滿�！皩λ�與蕭軍兄的離婚，我是有怨言的，我批評她在處理自己的生活問題上，太輕率了，不注意政治影響，不考慮后果，犯了不可挽回的嚴重錯誤。也許是我的情緒太激動了一些，話說得也太生硬了一些，乃瑩(蕭紅)對我的這一批評并不服氣，她說我從延安回來，學會了幾句政治術(shù)語就訓人�！边@樁不被朋友祝福的婚姻，讓蕭紅變得非常不快樂，也成了她的心病。直到香港，她仍然在思考男權(quán)中心社會帶給女性獨立社會關(guān)系的困擾：一旦女人失去丈夫也同樣失去了丈夫的朋友。

　　朋友中有對兩蕭分手的惋惜，不理解，但從未有一個朋友，是從蕭紅創(chuàng)作受到蕭軍及其朋友的輕視，而致蕭紅必須確立獨立作家的角度，來探討她的決然離去。于是，她的離去，也被賦予了政治含義：離開延安，離開大時代斗爭。這個從學生時代就愛熱鬧，愿意在社會活動中叱咤風云的人，最終選擇了專事“對著人類的愚昧”的寫作，而這正是一條循著魯迅先生的足跡，艱難前行布滿荊棘，不被同時代作家認同的路。

　　第六節(jié) 武漢小朝街：蕭紅“作家是屬于人類的”戰(zhàn)時轉(zhuǎn)向

　　回到武漢的蕭紅和端木蕻良，參加了《現(xiàn)時文藝活動與〈七月〉》(4月29日)座談會。參加人有胡風、端木蕻良、鹿地亙、馮乃超、適夷、奚如、辛人、蕭紅、宋之的、艾青。在南方逃亡的鹿地亙此時也回到武漢，變成《七月》同人，用文藝當武器反對日本軍國主義。他建議胡風利用座談會，講一講《七月》的壞話，把抗戰(zhàn)十個月以來的《七月》存在的問題梳理檢討一下，“準備走向更高的一步”。討論提出很多重要問題，對于社會上“純文學應該讓位了”的調(diào)調(diào)，表示《七月》一貫的態(tài)度是“不肯讓位”。 鹿地亙認為，《七月》培養(yǎng)了曹白、東平等非常好的作家，曹白、東平寫的報告本身就是好作品，包括小說�？箲�(zhàn)以來，他所看到的許多口號式的作品泛濫一時，唯獨《七月》率先發(fā)表了曹白報告文學，取得不可小視的佳績。曹白寫難民收容所，“他的生活所觸到的一個一個活的問題寫成了卓越的報告文學。充滿了悲痛，但也充滿了戰(zhàn)斗著的中國的力量和內(nèi)容�！焙�風講《七月》在上海出版的旬刊，內(nèi)容主要是報告或報告文學，移到武漢則希望能夠容納較長篇幅的創(chuàng)作。曹白和東平寫的報告本身就是很好的作品。東平最近的小說更是建立了創(chuàng)作的一個到達點�！皷|平和曹白在某一意義上是說明了《七月》工作目標的實現(xiàn)路徑的�！倍四巨�良認為，“曹白和東平的出現(xiàn)，倘若如鹿地方才說的，由《七月》養(yǎng)育出來的，那么應該說是《七月》主觀力量的一個光榮的確定。但是，這樣的工作，才是一個開始，中國人是慣會在一開始就萎落下去了的。屠格涅夫說：‘剛一開始就結(jié)束了’，那是一句描寫感情的警句，希望《七月》不作到這樣，那些被養(yǎng)育出來的作家也不作到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