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與考證：蕭紅居地安葬地及紀實作品研究》(45)

　　在西安，聶紺弩曾與蕭紅做過一次關(guān)于小說學的暢談。這篇談話錄，1981年以《蕭紅選集•序》發(fā)表(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蕭紅關(guān)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觀點以“蕭紅式”思維，鮮活生動地跳躍式地浮出，以連續(xù)不斷的人物性格化的影像的方式給人以震撼。她說話的口吻，活脫脫不拘一格天馬行空的精靈！

　　在天才問題上，蕭紅是這樣回答的：

　　“你說我是才女，也有人說我是天才，似乎要我自己也相信我是天才之類�！�…我不是說我毫無天稟，但以為我對什么不學而能，寫文章提筆就揮，那卻大錯。我是象《紅樓夢》里的香菱學詩，在夢里也做詩一樣，也是在夢里寫文章來的，不過沒有向人說過人家也不知道罷了。”

　　在散文家、小說家問題上，蕭紅對聶紺弩的“散文家”表述馬上還擊，態(tài)度鮮明且?guī)е�偏激的情緒：

　　“蕭紅，你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散文家，魯迅說過，你比誰都更有前途�！�

　　“又來了！你是個散文家，但你的小說卻不行！”

　　“我說過這話么？”

　　“說不說都一樣，我已聽膩了。有一種小說學，小說有一定的寫法，一定要具備某幾種東西，一定寫得象巴爾扎克或契訶甫的作品那樣。我不相信這一套，有各式各樣的作者，有各式各樣的小說�！�

　　“我不反對你的意見。但這與說你將成為一個了不起的散文家有什么矛盾呢？你又為什么這樣看重小說，看輕散文呢？”

　　“我并不這樣。不過人家，包括你在內(nèi)，說我這樣那樣，意思是說我不會寫小說。我氣不忿，以后偏要寫！”

　　從日本回上海以后，蕭紅曾滿腔熱情地準備在文壇上大展拳腳，這番雄心壯志，梅志在編輯和作者的座談會上，曾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然而，上海、武漢幾次公開或私密的場合，她的創(chuàng)作都被蕭軍及其朋友所輕視。武昌小金龍巷，蕭軍公開說她沒有寫長篇小說的魄力，氣得她唇劍舌槍，涕泗滂沱。再往前推算，針對胡風關(guān)于蕭紅創(chuàng)作才能比蕭軍高的提法，蕭軍回答胡風的是，他也是重視蕭紅才能的，“但她可少不了我的幫助”！對蕭紅而言，發(fā)生在身邊的日積月累的輕視來自于蕭軍及其朋友，他們對蕭紅情感的成熟和創(chuàng)作日漸提高的事實熟視無睹，對她以他人為重的心甘情愿付出的交往方式，不加以珍惜，使得她對蕭軍及其朋友失望之極，以至于當端木蕻良走近她的身邊，并且以示弱的交往方式展示他溫文而雅的風格時，盡管她對端木蕻良的性格未必稱道，但作為孤立無援的她，決定冒險一試，與端木蕻良結(jié)盟，在創(chuàng)作上再行超越。正如她對聶紺弩所言，“我氣不忿，以后偏要寫！”而“偏要寫”對抗的就是長期以來對她創(chuàng)作小說甚至散文大行詬病的蕭軍及朋友們。

　　至此，可以看出，蕭軍的《側(cè)面》中描述的蕭紅與實際的蕭紅反差如此之大，蕭軍晚年意識到某些玩笑話對她的傷害，但年輕蕭軍個性張揚并且將女性當作孩子施以保護的心態(tài)，使他漠視蕭紅的成長，而這種成長甚至超越了她的男性同伴。玩笑話，拿女人做題材正是蕭紅無法忍受的。蕭軍曾對丁玲和聶紺弩交代，要替他照顧蕭紅的事情，也是想有個回旋余地，留在臨汾打游擊除蕭軍真正想上戰(zhàn)場外，也是蕭軍對兩人感情考驗的最后一種方式。蕭軍晚年的“刺猬說”實際上并未考慮到蕭紅的成長，只是從兩個的性格等因素解讀分手。不管怎樣，事情涉及到蕭紅的立身之本——創(chuàng)作觀念的分歧，蕭紅作為獨立作家必須通過放棄原來的圈子，重新組合達到目的。

　　4月初，獨自要打游擊的蕭軍碾轉(zhuǎn)到延安，又和丁玲、聶紺弩結(jié)伴到西安八路軍辦事處。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見到蕭紅以后，兩人很快就談到分手。

　　正當我洗除著頭臉上沾滿的塵土，蕭紅在一邊微笑著向我說：

　　“三郎——我們永遠分開吧！”

　　“好�！蔽乙幻娌料粗�頭臉，一面平靜地回答著她說。接著很快她就走出去了！

　　這時屋子里，似乎另外還有幾個什么人，但當時的氣氛是很寧靜的，沒有誰說一句話。

　　我們的永遠“訣別”就是這樣平凡而了當?shù)�，并沒任何廢話和糾紛的確定下來了。

　　這一喜劇的“閉幕式”，在由延安到西安的路上我就準備了的。但還沒想到會落得這樣快！這“快”的原因，據(jù)我估計可能是蕭紅自己的決定，也可能是某人的主張。

　　此事另一方當事人端木蕻良，沉寂近四十年之后，1980年6月25日，首度接受美國蕭紅專家葛浩文的錄音采訪，披露當年一些細節(jié)，分手的事情并不如蕭軍說的那樣簡單平靜。

　　蕭軍回來當天就對蕭紅和我宣布：你們倆結(jié)婚吧。他要和丁玲結(jié)婚�！�…你們倆結(jié)婚吧，不用管我。

　　這種毫無道理的說法馬上引起蕭紅和端木蕻良的反感。蕭紅非常生氣，把蕭軍叫過去單獨談。端木蕻良更是難以接受。

　　蕭紅難道是一件東西？你甩給我，還是我端木找不著老婆，要你來成全這件事？這是對我們?nèi)烁裆系奈耆�。至于我和蕭紅結(jié)不結(jié)婚，跟你完全不著邊際，而且你這樣一宣布，不等于你跟蕭紅分手了嗎？蕭紅本來就有那些心理活動，當然就很氣憤了。后來他們談什么，我就不知道了。當然蕭紅不會說：端木，你跟我結(jié)婚，我就和蕭軍離婚。她當然不會這樣，她要找任何人都可以找到，不一定非找我不可。

　　端木蕻良決定站在蕭紅一邊，他認為事到如今，必須和蕭紅結(jié)婚，隨后兩人馬上明確關(guān)系。在西安，經(jīng)常一起出雙入對。

　　到一定時候，他又要與蕭紅復婚，這就更讓人生氣了。蕭紅更不干了。你宣布離婚，像送東西一樣給了端木，完了又要復婚，天下哪有這樣的事？……我們上街吃飯的時候，蕭軍就跟在我們后面，拎一根粗棒子，離我們100米的樣子。我們走到哪兒，他也跟到哪兒，這樣更讓人看不上。這時我們就看他的去向，他到延安，我們就去武漢，他去武漢，我們就去延安，這種生活一定要擺脫他。

　　一天，蕭軍要與端木蕻良決斗。由于蕭紅的干涉，決斗沒有發(fā)生。端木蕻良說，在一般人的眼里，蕭紅身體不好，但她性格非常堅強。她對蕭軍講，“我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你要把端木弄死，我也把你弄死，這點你該相信我。”蕭軍看到?jīng)]有挽回余地，便也決定放手。眾目睽睽之下，當事雙方都難在西安繼續(xù)呆下去。蕭軍決定去新疆。塞克、朱星南、王洛賓、羅珊等人剛好受邀參加青年作家吳渤(白危)在蘭州主持的抗日文化宣傳工作，“蘭州是前往新疆的必經(jīng)之路”。于是蕭軍隨塞克等大隊人馬前去蘭州。在蘭州，遇到蘇州美術(shù)�？茖W校的學生王德芬。蕭軍展開愛情攻勢，19歲的王德芬沖破家庭重重阻力，與蕭軍走到一起。他們經(jīng)歷了種種人生磨難，共生育8個孩子，廝守終生。

　　第五節(jié) 重回小金龍巷與端木蕻良牽手

　　在西安，蕭紅與蕭軍分手，馬上又與端木蕻良走到一起，這讓蕭紅得罪了很多朋友，也使端木蕻良長期處于被詬病的“第三者”境地。兩蕭分手的原因，至今版本紛呈，莫衷一是。

　　對蕭紅而言，創(chuàng)作在生命中始終位居第一。在日本期間，因為日本刑事一定要進房間查房，她精神上很受刺激，一度決定回國，“我主要的目的是創(chuàng)作，妨害——它是不行的。”然而，動蕩的感情生活常常讓她情緒大起大伏，使創(chuàng)作難以持續(xù)下去。端木蕻良的性格比較孤僻，不會主動與人正面產(chǎn)生沖突，剛好在日常生活上與蕭紅的性格互補。他又恰好在兩蕭鬧分手的當口成為他們逃難圈子中的一員，更重要的是，當蕭紅希望借外力擺脫蕭軍精神控制時，無論在上海，還是在武漢，蕭軍的朋友都沒有讓她感受到信任。就連聶紺弩說她是個散文家，都會讓她敏感起來，“又來了！你是個散文家，但你的小說卻不行！”聶紺弩大喊冤枉，“我說過這話么？”蕭紅根本不在乎他是否說過，因為他是蕭軍的朋友，“說不說都一樣，我已聽膩了�！币虼�，就是在這樣一種長期積累的情緒下，蕭紅爆發(fā)了。

　　端木蕻良在公眾場合的討論中，尤其是創(chuàng)作觀點的爭端中，都會主動站在蕭紅一邊給予支持。端木蕻良并非故意如此，顯示他的紳士風度。他對葛浩文說，“我們倆的意見經(jīng)常一致”，“談文藝，談《七月》，觀點都很接近，誰也沒有事先商量過”�？梢悦鞔_的是，端木蕻良對蕭紅的才氣是欣賞喜歡的，他曾借鹿地亙之口，曲折地表達過蕭紅是先天的文學家。而他最初對蕭紅的關(guān)注、關(guān)心，是與魯迅、胡風、蕭軍等圈子的關(guān)系密不可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