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作品在線 >> 在線閱讀 >> 《尋找與考證:蕭紅居地安葬地及紀實作品研究》 >> 正文
“以后你們……”
“她單純、淳厚、倔強、有才能,我愛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
“怎么,你們要……”
“別大驚小怪!我說過,我愛她,就是說我可以遷就。不過還是痛苦的,她也會痛苦,但是如果她不先說和我分手,我們還永遠是夫妻,我決不先拋棄她!”
事情發(fā)展到最終,正如蕭軍所料到的,果然是蕭紅先提分手,這使人們很不理解蕭紅,并認為端木蕻良是第三者。而蕭軍,這位創(chuàng)造兩蕭文壇神話中的一位拯救者,在蕭紅落難東興順旅館的時候,和舒群一樣施以援手,但與舒群不同的是,又與蕭紅結(jié)縭的響當(dāng)當(dāng)?shù)哪凶訚h,卻也真心的抱怨過:“我知道/,別人對我,/沒有憐惜,沒有愛,沒有尊敬……/只是一具斧頭似的,/他需要我,/便將我稱頌一氣。/所以一切榮名和贊譽,/那是還不如一掐有價值的塵灰!”
蕭紅最終轉(zhuǎn)身離去,就似乎承擔(dān)著把他當(dāng)作“斧頭”的罪名,蕭紅長成大樹已不再需要他時,他便被蕭紅拋棄。
在西安正北路,月色朦朧,蕭紅歪著氈帽,和聶紺弩邊走邊聊。蕭紅為什么會對聶紺弩談到蕭軍。魯迅先生第一次請兩蕭在梁園豫菜館吃飯時,聶紺弩就在座。正如蕭軍所言,蕭紅和他最好,所以他放心地把蕭紅托付給他。
夜風(fēng)刮著蕭紅帽外的長發(fā)。蕭紅離意已決:
“我愛蕭軍,今天還愛,他是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在思想上是個同志,又一同在患難中掙扎過來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卻太痛苦了!我不知道你們男子為什么那么大的脾氣,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氣包,為什么要對自己的妻子不忠實!忍受屈辱,已經(jīng)太久了……”
蕭紅的男性朋友中間,她對聶紺弩和舒群可以深談蕭軍,因為他們兩人在她的生活中分量很重。與聶紺弩的關(guān)系來自魯迅先生。舒群則是看著蕭紅,從哈爾濱、青島、上海一道走過來的“同道”與“同好”。他們又與都蕭軍交好。對蕭紅而言,其他朋友也很多,但可談婚變內(nèi)容的恐怕只有這兩人。
不可避免地,蕭紅談到了蕭軍在上海與許粵華的戀愛。這件事正如蕭軍自已猜測的那樣,確是傷了蕭紅的心,成為蕭紅下決心分手的導(dǎo)火索。她開始否定自己過往的作法,剖析女性的弱點,希望能夠飛翔,但也不能確定結(jié)局如何。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討厭呵,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長期的無助的犧牲狀態(tài)中養(yǎng)成的自甘犧牲的惰性。我知道,可是我還免不了想:我算什么呢?我不明白,我究竟是一個人還是兩個;是這樣想的是我呢,還是那樣想的是。不錯,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
無論是蕭軍還是蕭紅,在決定分手的時候,選擇的傾訴對象都是聶紺弩。蕭紅是真正的傾訴,希望聶紺弩理解她,雖然愛著蕭軍,卻不得不分手。兩個人都不想將就對方了。并閃爍其辭地透露,有可能與端木蕻良走到一起,她正逐漸決定這件事。聶紺弩知道蕭紅和端木蕻良走近時,馬上非常警覺,一再提醒她不要“自我犧牲!甭櫧C弩的做法,可以理解為他希望為兩蕭的復(fù)圓留有余地。
已知勸告無果的聶紺弩,最終告誡蕭紅,“你是《生死場》的作者,是《商市街》的作者,你要想到自己文學(xué)上的地位,你要向上飛,飛得越高越遠越好……”。聶紺弩在蕭紅逝世后,一直想寫一本女英雄傳,歌頌蕭紅。1957年他被劃為“右派”下放到北大荒。1961年返回北京后,他把想法透露給香港友人高旅,但不久卻把蕭紅傳的寫作托付高旅,并寄去一幅珍貴的蕭紅畫像。畫像由尹瘦石依據(jù)聶紺弩提供的蕭紅青年時代照片所繪,第一次通過繪畫把蕭紅憂國憂民的眼神永久定格。2010年,筆者閱后深感震撼,記下“畫像嚴肅,雙唇緊抿,齊眉留海,發(fā)中分,卷發(fā)披肩,右側(cè)頭發(fā)搭落肩前,左側(cè)發(fā)抿于耳后,一前一后,眼神中似有憂患,凌厲,風(fēng)骨”。蕭紅同時代人對她的印像值得后世人考量。畫像由黃緞裝裱,緞紋似孔雀或鳳凰圖。詩人陳邇冬于畫上書聶紺弩“掃墓作”六首,此作既是一部小傳,也是一部憶舊之作,更是一部隔空對話。
匍匐名山玉女峰,暮春微雨吊蕭紅;
遺容不似墳疑錯,碑字大書墨尚濃;
生死場忄票起時懦,英雄樹挺有君風(fēng);
西京舊影翩翩至,側(cè)帽單衫鬢亦蓬。
流亡東北兵戈際,轉(zhuǎn)徙西南炮火中;
天下文章幾兒女,一身爭戰(zhàn)貫初終;
狼牙噬敵詩心蠱,虎膽修書劍氣虹;
蔣遁倭降都未見,恨君生死太匆匆。
黃河滾滾怒而東,祖國山川動蕩中;
有寇來追千里月,與君橫渡八方風(fēng);
萬倭其奈天生德,一艇輕飛水母宮;
回憶此情猶在眼,如何人說鳳臺空。
奇才末世例奇窮,小病因循秋復(fù)冬;
光線無錢窺紫外,文章憎命到紅中;
太平洋戰(zhàn)窗軒震,香港人逃碗甑空;
天地古今此遙夜,一星黯落海隅東。
聞近彌留絮語中,一刊期與故人同;
真償此愿君何樂,倘有奇書世肯容;
淺水灣前滄海浪,五羊城外四山風(fēng);
廿年虎吼龍吟處,似以新篇傲我儂。
霓雌不礙以文雄,雋語長思魯迅翁;
刊物兩期同海燕,龍門一品定蕭紅;
我人寧信靈泥說,叟女當(dāng)無地下逢;
果爾春來亦何覓,亂搔華發(fā)向空濛。
聶紺弩一直對蕭紅在上海時燙頭發(fā)穿旗袍一事非常反感,在他的想像中,蕭紅應(yīng)該是一個叱咤風(fēng)云的新女性,是一個上戰(zhàn)場的“花木蘭”,不應(yīng)該對時髦的裝扮感興趣。他無法接受蕭紅形象的變化。作為作家的蕭紅,她鐘愛藝術(shù)、對日常生活審美的重視程度是聶紺弩無法理解的,因此,他所認定的蕭紅,已經(jīng)是在眾人對《生死場》的凝視過程中,形成的一種抗日作家符號的蕭紅。在這樣一種氛圍中,蕭紅不再雖不再湯頭發(fā),但她對美的衣飾的要求,還是日甚一日地表現(xiàn)出來。
在上海,有一天,天還沒有黑,我和妻正在吃晚飯。從后門口走進來一個女客,穿著嶄新藍綢旗袍,頭發(fā)燙得像雞窩,臉上搽著一臉粉……“哦哦!你們在家!你們看我的衣服……”她熟稔地和我們說,一面就在屋子里打了一個轉(zhuǎn)轉(zhuǎn),讓我們看她的衣服?墒俏蚁胂脒@丑鬼是誰呢?面孔似乎很熟,就是叫不出她的名姓。我以為是妻的朋友,舉眼望妻,妻也正在望我,妻的眼睛也正在說,“我不認識她呀!”“你們?yōu)槭裁床徽f話呢?不歡迎我來麼,我可是高高興興特為來看你們的呀!”她說,我還沒有想到她是誰。妻比我能應(yīng)付,馬上跟她寒喧,把她帶到樓上去。過了恐怕有半個鐘頭,我多遲鈍呵,這才如有天啟地想起她是蕭紅!
蕭紅,是我們的朋友,是朋友的愛侶,是一個最有希望的女作家,是《生死場》的作者,我們對于她的尊敬是無限的。今天,卻看見她們不過是一個女人,一個搽脂抹粉的,穿時興的衣服的,燙什么式的頭發(fā)的女人!我感到一種無名的悲哀,正像小時候讀《木蘭詞》,“女秀才移花接木”,到了木蘭“穿我舊時裳”“出門見伙伴”,女秀才回到女裝,對丈夫稱“妾”的時候所感到的一樣。我連忙跑上樓告訴她:“你的樣子難看極了!”她惘然離去,以后就不穿那衣服,也不燙頭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