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作品在線 >> 在線閱讀 >> 《尋找與考證:蕭紅居地安葬地及紀(jì)實作品研究》 >> 正文
繼母梁亞蘭與張廷舉生有三子二女,這個與繼母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龐大的家庭鏈條中,因父親明顯的排拒態(tài)度,蕭紅和秀珂無處藏身,只能過早地到社會上流浪。父女、父子感情不合,父親苛待蕭紅姐弟,對他倆如同下人,不能就此斷定蕭紅和張秀珂不是張廷舉親生。因此,由張秀珂說給蕭軍的懷疑,只能說是多年來張秀珂在“冷森森的”的家里積累下的一種“外人”感覺,父親待他如“外人”如“下人”的做法,與是否親生并無關(guān)系。
王連喜認(rèn)為,之所以沒把蕭紅收入族譜,皆因修族譜時,蕭紅為追求婚姻自由離家出走,“在哈爾濱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時,用小說揭露當(dāng)時地主階級壓迫剝削農(nóng)民的丑行”。張廷舉視其“大逆不道,離家叛祖,侮辱家長”,宣布開除蕭紅的族籍。在蕭紅眼里,張廷舉并沒有在子女面前樹立起慈父形象,“父親待她很壞,使她幾乎不相信世界上會有好父親”。然而,父親確實是社會上的成功人士,一生經(jīng)歷四個朝代,每個歷史時期的選擇都看出他為人處事的精明。他生于1888年,1959年去世,終年71歲。在“土改”的狂風(fēng)暴雨中,張廷舉經(jīng)受了貧下中農(nóng)的公開審查,由于沒有民憤,主動上繳房屋和浮財?shù)扰e措,他被定為開明士紳,選為松江省參議員。
蕭紅關(guān)于家世及其和父親勢同水火的對立關(guān)系,在自傳中也有透露:
一九一一年,在一個小縣城里邊,我生在一個小地主的家里。
父親常常為著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對待仆人,對待自己的兒女,以及對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樣的吝嗇而疏遠(yuǎn),甚至于無情。
有一次,為著房屋租金的事情,父親把房客的全套的馬車趕了過來。房客的家屬們哭著,訴說著,向我的祖父跪了下來,于是祖父把兩匹棕色的馬從車上解下來還了回去。
父親的殘忍暴虐貪婪自私,祖父的善良溫情體恤下人,都給予幼年蕭紅打下深刻鮮明的烙印。她所目睹的兩種極端的人性表現(xiàn),讓她有了基本的善惡判斷。她的一生都傾向于祖父的價值選擇,把父親當(dāng)作與自己對立的兩個陣營里的敵人一樣對抗著,保持著愛憎分明的性格。
祖母范氏精明能干,在大家庭里主事拿事,始終訓(xùn)斥著祖父。蕭紅為此很不喜歡她。她故意嚇唬老太太,可能是淘氣,也可能是天性里的討厭。家里格子窗用油浸過的白紙糊著,祖母有潔癖,不喜歡孩子動她的東西。3歲時,蕭紅淘氣喜歡捅窗戶紙,聽捅破窗戶紙的聲音響起來,她就十分開心。“手指一觸到窗上,那紙窗像小鼓似的,嘭嘭地就破了!弊婺缸愤^來打她,她越發(fā)得意地跳著腳。為讓她記著這件事,不再破壞窗戶紙,一天,祖母拿了根大針到窗外等她,她剛一伸出手去,手指被針刺痛,跳了起來。
祖母的屋子有些奇怪的東西,淘氣的蕭紅總是想摸一摸。有金色眼睛的孔雀翎、雕刻著二三十個小人的大躺箱、鐘擺是兩穗鐵包米里面坐著藍(lán)眼珠毛子人的掛鐘。祖母告訴她,“可不許用手摸,你的手臟!
蕭紅常到祖母的儲藏室翻騰舊東西拿出來玩,這里像是她的阿里巴巴寶庫,一些奇怪寶貝的東西,經(jīng)過她的手一折騰,見了天日,勾起老人們的回憶,也讓她通過舊物了解些“家族歷史”,留下深刻的記憶。
那葡蔓藤的手鐲,祖母說她就戴著這個手鐲,有一年夏天坐著小車子,抱著我大姑去回娘家,路上遇了土匪,把金耳環(huán)給摘去了,而沒有要這手鐲。若也是金的銀的,那該多危險,也一定要被搶去的。
祖母罵她“小不成器”的,但并沒有阻止她繼續(xù)從儲藏室里往外搗騰舊物,“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得以重看到這東西,也似乎給了她一些回憶的滿足!弊婺傅膬Σ厥医o了蕭紅關(guān)于家族傳承的最早見聞。這也影響到她關(guān)于家族和歷史的好奇心,以至于思考。
在她臨死之前,病重的時候,我還會嚇?biāo)惶。有一次她自已一個人坐在炕上熬藥,藥壺是坐在炭火盆上,因為屋里特別的寂靜,聽得見那藥壺骨碌骨碌地響。……我就用拳頭在板隔壁上,咚咚地打了兩拳。我聽到祖母“喲”地一聲,鐵火剪子就掉了地上了。
童年極度的好奇心和動手欲望,讓淘氣的蕭紅頗不討祖母的歡心。但對可以勾起回憶的東西,祖母倒是完全變了態(tài)度,一任蕭紅去翻騰舊物。祖父更是高興地耐心地告訴她一些故事,還為她講解用法。
比如,她淘弄到一塊舊木頭,上面還刻著小人、字和花。祖父一邊告訴她這是祖上開燒鍋時印貼子的貼板,相當(dāng)于一百吊,一邊在板子上刷些墨印些黑貼,又刷些鬼子紅印刷些紅的供她玩耍。
祖母儲藏室里的各種寶貝強(qiáng)烈地吸引著蕭紅,不過這些寶貝每一件在她拿出來玩的時候,滿足探險欲望后,“壞的壞,扔的扔,也就從此消滅了”。在她看來,儲藏室里的東西再好玩,也不如她家的菜園子——后花園。
我家有一個大花園。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lǐng),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樣,就怎么樣。都是自由的!
小時候,后花園比之儲藏室和家屋都大得多的廣闊天地,奠定了她一生的突圍,她與祖父結(jié)盟了。在后花園里,只有她和祖父兩個人相依為命。在家——這個等級分明的空間里,作為孩子的蕭紅時刻感受到壓抑和囚禁,成人規(guī)范對兒童的束縛。對于兒童不自由的處境,她無力改變,但學(xué)會了轉(zhuǎn)向大自然,求助于大自然。在天地間而非屋宇內(nèi),蕭紅找到另一個屬于她和祖父的世界。
“祖母一罵祖父,我就拉著祖父的手往外邊走,一邊說:‘我們后園里去吧!
一到了后園里,立刻就是另一個世界了。決不是那房子里的狹窄的世界,而是寬廣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遠(yuǎn),用手摸不到天空!
6歲時,祖母范氏去世。
蕭紅不知道家里出了大事,正在后花園里玩耍,天掉落雨點,她想找草帽,突然發(fā)現(xiàn)后花園里醬缸上的碩大醬缸帽子為自己擋雨似乎更理想。醬缸帽子太大了,頂在頭上很吃力,好不容易摸索著邁過高高的門坎,想讓祖父看一看,就叫了起來。大喊著祖父的當(dāng)口,父親一腳把她踢翻了,差一點沒踢到灶口的火堆上。這件事,蕭紅記憶深刻。小孩子不懂事,是常有的,但能將其一腳踢翻,足見父親“狠心”,對蕭紅沒有一點兒憐惜。
蕭紅鬧著要到祖父房里去住。祖父讓她讀詩,開蒙就從這時開始。她的慧根,加之與天地萬物溝通的靈性,讓她與詩格外搭調(diào)。
1919年,蕭紅8歲那年,母親年初誕下三弟連富,8月染上虎列拉傳染病,也就是霍亂,三天后不治而逝。
蕭紅在唯一的一篇“回憶母親”的散文中記錄下母親逝世前她的痛苦心情:
母親并不十分愛我,但也總算是母親。她病了三天了,是七月的末梢,許多醫(yī)生來過了,他們騎著白馬,坐著三輪車,但那最高的一個,他用銀針在母親的腿上刺了一下,他說:
“血流則生,不流則亡!
8歲的女孩,并不知道母親去世后,繼母馬上就會來到家里,那將是一幅什么樣的生活圖景。這時的她,突然被命運推到一個陌生的境地。
“母親就要沒有了嗎?”我想。
大概就是她極短的清醒的時候:
“……你哭了嗎?不怕,媽死不了!”
我垂下了頭,扯住了衣襟,母親也哭了。
三個月后父親迎娶繼母梁亞蘭。梁亞蘭出身于呼蘭縣富裕家庭,《東昌張氏宗譜書》記載“續(xù)配夫人梁氏亞蘭亦名門女佐理家務(wù)具有條理”。對于頭婚就當(dāng)繼母,梁亞蘭或許心有不甘。她曾對人描述過嫁給張廷舉續(xù)弦的情景。“我過門時,榮華穿的鞋面上還縫著白布,別人覺得不好才撕掉領(lǐng)到我跟前認(rèn)母磕頭,秀珂是別人把著給我磕的頭,我還抱了抱連富算是當(dāng)了媽!彼@一句“算是當(dāng)了媽”透露著些許復(fù)雜的心理,她可能還沒有準(zhǔn)備好當(dāng)繼母,想必失去生母守護(hù)的蕭紅更是如此,不知如何應(yīng)對家庭的巨大變故。出生半年多的小弟連富被送往阿城福昌號屯,由張廷舉的四弟家撫養(yǎng),不久就夭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