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作品在線 >> 在線閱讀 >> 《尋找與考證:蕭紅居地安葬地及紀實作品研究》 >> 正文
“八一三”,上海成為抗日戰(zhàn)場。以日常生活為寫作資源的蕭紅,在上海開戰(zhàn)的第二天,8月14日寫下《天空的點綴》,她把自己還原于家居女人,記錄下飛機帶來的心理沖擊?梢哉f,蕭紅尚處在日常生活軌道上,還沒有從突然的戰(zhàn)爭來襲中回過神來。因此,她寫的飛機是沒有任何情感因素的,她甚至不知道這飛機是敵軍的還是我軍的,在她的知識體系里,飛機原來是載人的,現(xiàn)在“真的載著炮彈飛起來,這在我還是生疏的事情”,就像天空的玩具一樣,在云彩和縫隙中穿行。
“過去了!過去了!心也有點平靜下來。午飯時用過的家具,我要去洗一洗。剛一經(jīng)走廊,又被我看見了,又是兩只!薄拔抑恢肋@是下午兩點,從昨夜就開始的這戰(zhàn)爭。至于飛機我就不能夠分別了,日本的呢?還是中國的呢?”鄰居和她都猜測是日本的飛機去轟炸虹橋機場,“是日本打勝了吧!所以安閑地去炸中國的后方”,然而很快她就批駁自己關(guān)于中國軍隊失敗的想法,“一定是中國占著一點勝利,日本遭了些挫傷。”實際上大多數(shù)沒有戰(zhàn)爭經(jīng)驗的平民百姓,都會在開戰(zhàn)之后,在對抗的雙方中展開盲目猜測。蕭紅以自身周圍環(huán)境的變化去思考這些,用她的感受去記錄下戰(zhàn)爭初始,作家和普通人是一樣的困惑,無論智商也好,心態(tài)也好,都沒有什么區(qū)別。
蕭紅的不安,用日常生活中最常見的意象“鍋蓋”昭示出來!帮L很大,在游廊上,我拿在手里的家具,感到了點沉重而動搖,一個小白鋁鍋的蓋子,啪啦啪啦地掉下來了,并且在游廓上啪啦啪啦地跑著,我追住了它,就帶著它到廚房去。”戰(zhàn)時火線之外,尋常百姓的內(nèi)心是混亂翻騰的,蕭紅很簡單地用鍋蓋掉了,她去追回,來對戰(zhàn)爭初起時心理的不安無著展開描述,說明戰(zhàn)爭對日常生活的破壞就是這樣簡單。讓人荒亂,無從下手。她一再地用“好象”“分不清”“說不定”等各種游移否定的詞匯,把當時的心境表現(xiàn)出來。什么都和平日里一樣,沒有變化,“只有窗外的云,和平日有點不一樣。還有桌上的短刀和平日有點不一樣,紫檀色的刀柄上鑲著兩塊黃銅,而且還裝在紅牛皮色的套子里。對于它我看了又看,我相信我自己絕不會拿著這短刀而赴前線!
這篇散文中寫的是蕭紅對戰(zhàn)時動向的思考,明確地表示戰(zhàn)時她會堅守作家立場的。在這里,面對戰(zhàn)爭爆發(fā),蕭紅并沒有把自己當作曾經(jīng)生產(chǎn)過重要抗日作品的作家,在第一時間里去大聲疾呼抗日。如果說《生死場》、《八月的鄉(xiāng)村》的抗日傾向引領(lǐng)了中國的抗日文學,那是因為兩蕭熟悉東北那塊土地上掙扎反抗的人們——兩蕭和舒群的朋友中間有人就是義勇軍,蕭軍也曾有過招集義勇軍的想法和經(jīng)歷。耳濡目染的抗日地下活動,為其創(chuàng)作定下基調(diào)。蕭紅居于上海擁擠的都市空間里,戰(zhàn)爭在這里打響,而且用得是先進設(shè)備“飛機”。東北一望無際的曠野和充滿著蠻力的農(nóng)民不見了。日軍在天上飛,帶著炮彈,地上并沒有日軍的痕跡。經(jīng)歷過一次土地的淪陷,逃往上海的蕭紅,此時心境應該比其他突然感到戰(zhàn)爭爆發(fā)的作家更淡定更沉潛的吧,然而事實是,她非常不安,是與普通百姓共有的不安。
對于將要失去安定的家園生活,蕭紅以她一向的女性化敘事,展示了將要告別家園生活的緊張茫然。與第一次從哈爾濱出逃一樣,她對失去吃飯的家伙“鍋”是非常敏感的。因此,“鍋”在這里引申為家,鍋蓋在游廊里“跑”的意義是明顯的。記載她逃出哈爾濱的《拍賣家具》、《最后的一個星期》同樣在大難臨頭時談到吃飯的“鍋”!靶″伒诙煸绯坑钟盟鼰淮物埑,這是最后的一次。我傷心,明天它就要離開我們到別人家去了!永遠不會再遇見,我們的小鍋”,蕭紅對于“鍋”的敏感,將日常生活具體物件,以一種生活的意象納入寫作,是一以貫之的!翱吹絼e人家的小鍋,吃飯也不能安定,后來,睡覺也不能安定!币虼,戰(zhàn)爭之于蕭紅最初的含義就是從最小的最常用的“鍋”來體現(xiàn)的。蕭紅的日常生活審美化,她的拒絕宏大主題敘事,也是源自她對日常生活的看重。
第四章 創(chuàng)作理論轉(zhuǎn)型家庭伙伴重組:武漢臨汾西安
第一節(jié) 武昌小金龍巷21號與《七月》座談會
“七七”盧溝橋事變,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胡風和魯迅先生生前的上海同人創(chuàng)辦了抗戰(zhàn)刊物《七月》?是聽從了蕭紅建議取的,“七月”兩字是魯迅先生的手跡!镀咴隆酚1937年9月11日在上海發(fā)刊,出版三期以后,為避戰(zhàn)禍,隨著上海文化界大舉撤離,移師武漢。胡風一家三口裹夾在逃難的人群中離開上海。到胡風老家湖北蘄春后,梅志帶著孩子留在鄉(xiāng)下,胡風在武漢安頓好一切,秋末冬初,梅志帶孩子來到武漢,和胡風住到朋友金宗武家,武昌小朝街42號一棟花園洋房。
蕭紅蕭軍到武漢的情形,當時居于武漢的蔣錫金回憶到,他正與馮乃超、孔羅蓀在武漢辦《戰(zhàn)斗》旬刊,兩人除編刊物外還有民政局、郵局的工作,只有他有空閑,就負責跑印刷所等諸多雜事。由于住在武昌,每當事情多到干不完的時候就要借住在漢口,在江漢關(guān)的檢疫船“華陀”號上過夜。檢疫官于浣非是哈爾濱作家,“蓓蕾社”成員,在武漢,寫詩常用筆名“宇飛”,取自“國破家亡宇內(nèi)飛”之意。他同時還兼任東北軍張學良資助的《大光報》編輯職位。武漢涌入大量難民,于浣非的工作忙碌起來。一天,蔣錫金來不及下船,和于浣非一同上船檢疫,看到了逃難到武漢的蕭紅蕭軍!耙晃荒贻p婦女坐在她的行李上,雙手支膝,捧著頭,在她的雙足之間是一灘嘔吐出來的穢物;在她的身旁,站著一位雙手叉腰的個子不高的精壯漢子!庇铒w與兩位相熟,就請托蔣錫金在鬧“房荒”的武漢替他倆找個住處。武昌的小金龍巷21號蔣錫金住處,是由四家合租的新落成的獨門獨戶宅院。蔣錫金“分租了其中的坐西朝東的廂房兩間”作為臥室和書房,他讓出內(nèi)間給兩蕭信,自己搬到外間,三個人一起起伙,蕭軍負責買菜,蕭紅做飯,洗衣服。武漢生活安定下來,兩蕭開始全力創(chuàng)作。漢口、武昌兩地跑的蔣錫金,半夜回來后還看見房間亮著燈,是蕭軍在寫他的《第三代》。他“懶得站起來給我開門,喚蕭紅起來開。她披著棉襖睡眼惺忪地到后門打開讓我進來,悄悄地罵我一聲:‘你這個夜游神!’”
戰(zhàn)時,“分離”造成重新選擇的狀態(tài),無數(shù)的家庭重組,工作和社會關(guān)系隨著動蕩的逃亡生活再行結(jié)離。在夫妻關(guān)系上,蕭紅并沒有與蕭軍分離,作為家庭成員,9月28日,他們與上海文化人一道撤退到武漢。在動蕩的社會生活中,蕭紅不象在哈爾濱、上海時那樣,身上貼著作家蕭軍妻子的標簽,而是開始重新清理自己的道路,再次確立自我獨立的社會地位。
《七月》首當其沖地見證了蕭紅創(chuàng)作上的變化。以往,蕭紅堅持個性化創(chuàng)作是在全面戰(zhàn)爭尚未爆發(fā)的“和平年代”,蕭紅按日常生活方式行走于社會生活中,她與蕭軍雙宿雙飛,已是不可離分開的標識,是一對作家夫妻。蕭紅個性化的、與眾不同的創(chuàng)作觀點,盡管與蕭軍時常爭論,但都不脫離特定圈子,尚未能夠在公開的場合下得到展示。然而,在戰(zhàn)時隨著文人聚談,交往的頻繁以及戰(zhàn)時文藝的如何發(fā)展等面臨的新課題在公眾場合的披露,蕭紅迅速掌握了話語權(quán),她的獨到精僻的見解突然間被放大了。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蕭紅與其他作家,尤其是主張宏
大敘事、英雄敘事的作家有著根本的不同。
到武漢后,為實現(xiàn)文藝與抗戰(zhàn)緊密結(jié)合的構(gòu)想,胡風曾在漢口報紙登出預告,準備出刊《戰(zhàn)火文藝》,“后因登記手續(xù)不合,被主管機關(guān)駁回,故沿用本社(七月社)在上海出版的周刊《七月》原名,重行登記”,“上海出版的《七月》周刊,因為同人大半遷來武漢,從第三期起宣告?哟笃饺,改成半月刊在武漢出版”武漢戰(zhàn)時辦刊火爆,紙張奇貴,在致讀者和作者信中,胡風解釋到,目前“尚無力向作者致酬,但如果收支相抵尚有贏余,當按照來稿篇幅,平均分配!薄镀咴隆冯s志籌辦的困難并未影響到同人編稿寫作的興致,所刊載的民眾活動特寫、抗日英雄特寫、戰(zhàn)地生活特寫、漢奸特寫、地方通訊、詩歌、散文、小說、劇本、漫畫、木刻、雜感、專論等充分考慮戰(zhàn)時文藝“當下性的”特點,受眾群體的廣泛性和普及性原則,力推新人新作,一時之間也是風聲水起,極引讀者矚目?梢姡捈t,包括胡風等寫稿編稿是沒有稿費、編輯費的。當大批《七月》同人去臨汾時,胡風湊了些錢,算是對同人寫作的一種補貼。大家意外的拿到稿費,很興奮了一番。
《七月》復刊后,小朝街洋房主人的客廳成為雜志座談會最好的去處。魯迅逝世后,胡風以《七月》雜志聚集起蕭紅、蕭軍、端木蕻良、曹白、東平、柏山、田間、艾青、聶紺弩、馮乃超、樓適夷、歐陽凡海、奚如、吳組緗、辛人、宋之的、鹿地亙、池田幸子等一批作家,在“愿和讀者一同成長”的《七月》代致辭里,胡風提出“在神圣的火線下面,文藝作家不應只是空洞的狂叫,也不應作淡漠的細描,他得用堅實的愛憎真切地反映出蠢動著的生活形象。在這反映里提高民眾底情緒和認識,趨向民族解放的總的路線。文藝作家底這工作,一方面將被壯烈的抗戰(zhàn)行動所推動、所激勵,一方面將被在抗戰(zhàn)熱情里面踴動著、成長著的萬千讀者所需要,所監(jiān)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