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作品在線 >> 在線閱讀 >> 《尋找與考證:蕭紅居地安葬地及紀實作品研究》 >> 正文
蕭軍給蕭紅起“諢名”,也即昵稱,似乎在趣味上尚可以取得一致的。蕭紅說,“你總是用那樣使我有點感動的稱呼叫著我”,究竟是什么稱呼,蕭軍注釋中滑掉了,沒有解釋。不過,蕭紅曾在給蕭軍的第十封信中提到“每天我總是十二點或一點睡覺,出息得很,小海豹也不是小海豹了,非常精神,早睡,睡不著反而亂想一些更不好。不用說,早晨起得還是早的。肚子還是痛,我就在這機會上給你寫信,或者凡拉蒙吃下去會好一點,但,這回沒有人給買了!彼氚堰@種感受,好的不好的都與蕭軍分享,這時她仍然沒有看透生命中這個男人,尚在迷惑之中。蕭軍晚年對信中出現(xiàn)的小海豹的來歷作了解釋。這是他給蕭紅起的“諢名”,“因為她很喜歡睡覺,平常一到夜間九、十點就要睡了,而且連連打個哈欠,一打哈欠兩只大眼睛的下眼瞼就堆滿了淚水,加上她的近圓形的小臉……儼然象一只爬在水邊亮著一雙水汪汪大眼睛的小海豹”。此外,蕭軍還以“小麻雀”是形容她的腿肚細,跑不快。跑起來時,兩只腳尖內向!靶※Z”是形容她一遇到什么驚愕或高興的事,兩只手就左右分張起來,像一只受到驚恐的小鵝。據(jù)蕭軍講,最初給蕭紅取這些“諢名”,她很生氣,慢慢也就接受下來承認并以此自居了。對此,蕭軍不無自負地說,盡管他們的生活是艱苦的,環(huán)境是惡劣的,但兩個人從不咳聲嘆氣,不怨天尤人。經(jīng)常“用玩笑的,蔑視的,自我諷刺的態(tài)度來對待所有遇到的困苦和艱難以至可能發(fā)生或已發(fā)生的危害!這種樂觀的習性是我們共有的!睂τ谒鹫熋氖虑,蕭紅也會回應,比如稱他為“小東西”,“壞得很”之類,“正因為我們共有了這種性格,因此過得很快活,很有‘詩意’,很瀟灑,很自然……甚至為某些人所羨慕!”這些互相開開玩笑的童心未泯的生活意象,在回憶時往往讓蕭軍百味雜陳,百感交集。
她像媽媽一樣照顧蕭軍,經(jīng)常會引起反感。
“我臨走時說要給你買一件皮外套的,回上海后,你就要替我買給你自己。四十元左右。我的一些零碎的收入,不要他們寄來,直接你去取好了!
對此蕭軍是照辦了。用四十五元為自己買了一件棕紅色牛皮面的漂亮的皮大衣,用的是《家族以外的人》那篇小說的稿費。
給蕭軍的第五封信,告訴他“現(xiàn)在我莊嚴地告訴你一件事情,在你看到之后一定要在回信上寫明!就是第一件你要買個軟枕頭,看過我的信就去買!硬枕頭使腦神經(jīng)很壞。你若不買,來信也告訴我一聲,我在這邊買兩個給你寄去,不貴,并且很軟。第二件你要買一張當作被子來用的有毛的那種單子,就象我?guī)淼哪菢拥,不過更該厚點。你若懶得買,來信也告訴我,也為你寄去!
三個月后,蕭紅給他第三十封信,再次提到“你一定要去買一個軟一點的枕頭,否則使我不放心,因為我一睡到這枕頭上,我就想起來了,很硬,頭痛與枕頭大有關系!
對于第五封信提到的兩件大事,蕭軍都沒有做。枕頭和被子。第三十二封信,她又說起,“你的被子比我的還薄,不用說是不合用的了,連我的夜里也是涼涼的。你自己用三塊錢去買一張棉花,把你的被子帶到淑奇家去,請她替你把棉花加進去。如若手頭有錢,就到外國店鋪買一張被子,免得煩勞人!薄拔腋嬖V你的話,你一樣也不做,雖然小事,你就總使我不安心!
蕭紅的關心,蕭軍總是認為不必要,他的身體好。實際上,早在哈爾濱他就寫文章說過自己有頭痛的毛病。蕭紅信中讓他買枕頭,無非是解決頭痛的困擾?赡茉谌毡舅塑浾眍^之后,解決了頭痛的問題,以至于她一再地讓蕭軍買軟枕頭。她認為“頭痛與枕頭大有關系!彼是從病理上的實際考慮,而非其他。至于被子,蕭紅再三督促,也是從自身出發(fā),認為蕭軍的被子不合用,應該換條新的或把舊的重新絮些棉花,厚一些,自然能夠解決冬天寒冷的問題。在蕭紅看來,冬天的上海,陰冷得無處藏身,哪里比得上東北冬天屋子里暖暖的。對此,蕭軍的注釋就不太客氣了。“她的頭,她的胃,她的肚子……總在折磨著她,精神矛盾也總在折磨著她……總括起來,這全是由于長期生活折磨,營養(yǎng)不良……種下的病根(貧血),再加上她先天的素質也不好(據(jù)說她母親是肺病死的,蕭紅母親實際是染疫病而死),而又不喜歡做體力運動,于是就成了惡性的循環(huán)。再加上神經(jīng)質的過度敏感,這全是促成她早死的種種原因……”,“她自已已經(jīng)如此,卻還總要‘干涉’我的生活上一些瑣事,什么枕頭硬啦,被子薄啦,吃東西多啦,多吃水果啦”,“幸虧我是個皮粗肉糙,冷暖不拘的人,假如我和她‘差不多’,就要生活不下去,為生活所壓倒,早就‘同歸于盡’了。”對于蕭紅的關心當作多事,反而慶幸自己皮粗肉糙,隱晦地表達了自己瞧不起蕭紅的那套“講究”的生活方式。用“不講究”來對付“講究”,你愛如何就如何,我不在乎,我行我素,這也是蕭紅苦悶的地方。聯(lián)系到他對哈爾濱朋友王研石的同情幫助的逆反心理,可以說蕭軍辜服蕭紅的心意,來自于他的自卑而非自負。自負只不過是表象,是他想用堅硬的外殼打敗那些所謂比他生活條件“優(yōu)越”的人,而他所堅持的同一“階層”、“階級”方能溝通理解的思維方式,恰好揭示了他的立場是隨他的經(jīng)濟條件不同而變化的。
蕭紅的信函,說到底不必注釋,其曠世才女的形象躍然紙上。很難找到一些恰當?shù)脑~匯概括她對親密愛人關系的建立,是如何的花費心思。作為女人,她對身邊男人的關心無以言表,也有目共睹。
蕭軍晚年注釋著曾經(jīng)摯愛親人的信,可謂筆下矛盾重重,忽而東忽而西。在他的注釋中,一會兒說,兩人在信中只談工作,雖然算是夫妻間的“情書”,卻看不到有多少地方是談情說愛,“更多的談的卻只是事務和工作”;一會兒又說,他們是兩個男娃和女娃,彼此心意相通;一會兒又唏噓兩人都有苦中作樂的樂觀心性。多年來,每當他遇到讀者問起他和蕭紅為什么分開,都十分不愿作出回答,是因為蕭紅確是他心中放不下的人。蕭紅這兩個字,經(jīng)常會在他的生活中跳出來。
蕭紅最反感蕭軍的事情,在蕭軍看來,就是當他無意或有意,或玩笑地攻擊女人的弱點、缺點的時候,蕭紅總是要把他當作男人的代表,也就是“靶子”無情地反攻。有時生氣甚至流眼淚!一定要到蕭軍承認“錯誤”,才肯“破涕為笑”、“言歸于好”。蕭軍有時也故意向她挑釁,“欣賞她那認真生氣的樣子”,覺得“好玩”,對她“謔近于虐”了。晚年蕭軍承認年輕時,并沒想到這會真的能夠傷害到她的自尊,她的感情!事實是傷害到了蕭紅。這些針對女人“弱點”、“缺點”的攻擊,直接促成了蕭紅女性主義的思考,“性別政治”是蕭紅每每靠著與男人們相處的日常生活片斷,而深入思考的方向,恰恰在這一點上,蕭軍是個盲點。他對蕭紅的思考全然無知,當作“玩笑”解釋。
蕭軍在注釋這批信函時,是他作為“出土文物”復出寫作之后的1979年,此時他可能沒有看過《蕭紅自集詩稿》中的《苦杯》,如果他讀過蕭紅失戀的詩,為重新開始他們的愛情,遠走日本所花費的心思,是否還會如此注釋呢?
當我們閱讀蕭紅孤身前往日本前,未發(fā)表的詩作《苦杯》,再讀她到日本以后寫給蕭軍的信函,必然為蕭紅的真誠所打動,不僅是打動而是肅然起敬!她對愛情的忠誠,為保住這份來之不易的情感,她盡心盡力,無所不用其極。真是一片赤子之心。然而,她并不是一味求取男人歡心而放棄原則和立場的人。對于蕭軍來信講到,他到魯迅先生墓地去燒雜志,蕭紅明確地表示,“到墓地去燒刊物,這真是‘洋迷信’‘洋鄉(xiāng)愚’,說來又傷心,寫好的原稿也燒去讓他改改,回頭再發(fā)表罷!燒刊物雖然愚蠢,但情感是深刻的”。如此深重的話,對于蕭軍而言,恐怕也只有蕭紅敢說出口。若是她在上海,她是絕對不會贊成這樣村夫般地做事情。
從日本到上海,蕭紅給蕭軍的信函計35封,第一封寫于1936年7月18日,最終一封寫于1937年1月4日,完整地展示蕭紅熱心創(chuàng)作、積極與蕭軍溝通的追求明朗向上生活的態(tài)度。這些平凡的日常信函,最讓人動容之處在于蕭紅對蕭軍情感關系挽回力度,寄予在生活中的點滴之間,她對這段婚姻或稱之為同居關系的不懈努力和堅守!
第六節(jié) 上海呂班路:《天空的點綴》
1937年1月13日,蕭紅乘日本郵船“秩父丸”號抵上海匯山碼頭。在船上,她與中學時期,在哈爾濱相識的好友高原(高永益)相遇。了解到失去音訊的同學徐淑娟現(xiàn)居常熟,而上海到常熟并不遠,這讓蕭紅開心不已。兩人整整談了近24小時,老友相見,重續(xù)同學時代的友誼。此后在上海,武漢,兩人多次見面敘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