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作品在線 >> 在線閱讀 >> 《當下消息》 >> 正文
2006年陳思和先生在《文匯讀書周報》上開設(shè)“我的書架”專欄,歷時一年,這本《獻芹錄》即是基于此編成!东I芹錄》若換過一個名字,可以是“書房一角”,只是“獻芹集”更為謙卑。
在該書序言中,陳思和先生言,他的第一個書架由門板和床板做成,且在他看來“自己的書架在心里的分量實在是重于門窗和床”。讀到這里,我心中不禁一凜。書架就是讀書人的門和床。門接通著兩個世界,床則是修焉息焉之所。讀書人以書架為門,亦以書架為床。門與書架關(guān)系著生活世界,以書架為門為床,即是選擇了一種生活方式,亦是陳思和先生常說的安身立命。
書架之門既開向另一個世界,也連接著這個世界,門是兩個世界的樞紐。陳思和先生將其書架稱為“先賢祠”。自己的書架就是自己與“先賢”們接通的場所。若以柏拉圖的比喻言之,書架就是接通洞穴和洞穴之外的關(guān)鍵。陳思和先生屢言,他的書架是開放的。因此他的“自己的書架”其實就是“我們的書架”。若一個人躲在書房,尚友古人,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不問世事,他充其量只在小乘范圍。陳思和先生有諸多頭銜,我的感覺他最為珍視的還是“陳老師”。老師就是門,開合之間將兩個世界的消息傳達給彼此,于是方能彼中有此,此中有彼。傳道、授業(yè)、解惑,就是將門里的消息告訴門外的人,于是門外的人不斷走到了門里,薪火相傳。因為陳思和先生不“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故他又激勵著門里的人重新回到門外,教書或做事。
周作人作《書房一角》時言:“從前有人說過,自己的書齋不可給人家看見,因為這是危險的事,怕被看去了自己的心思。這話是頗有幾分道理的,一個人做文章,說話好聽,都不難,只一看他所讀的書,至少便顛出一點斤兩來了。”于此,想必大家都深有同感。因此,很多人不開放自己的書架。得道者,將其道隱藏起來,獨善其身;未得道者,將其拙藏起來,以免遭譏諷。周作人當年作《書房的一角》亦曾費盡思量,但還是說:“深信此種東西于學子有益,故聊復饒舌,若是為個人計,最好還是裝癡聾下去,何苦費了功夫與心思來報告自己所讀何書乎!敝谩稌恳唤恰匪劷允恰爸袊氖虑椤,想及知堂當時處境,他開放書房,當不是為了自己!肚f子·大宗師》中有句話“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周作人是否有此懷抱?
將書架公之于世,這需要勇氣。勇于將書房公諸于世者,往往背后有大的關(guān)懷。只是陳思和先生更為謙卑,將“書架一角”名為“獻芹錄”。他說,“寫下這個欄目,也就是要告訴我的朋友們,我最近在讀什么!庇盅裕骸白砸詾楦收,別人或以為澀,如強要推薦,結(jié)果鬧到‘眾哂而怨之’,犯了眾怒,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我絕不為也。所以先取名為‘獻芹’,喜歡者自然會喜歡,若以為澀者,也可以自行棄之。”這不是言教,是身教。
陳思和先生公之于世的書架,只是書架一角,具體言之即是“我的專業(yè)書架”,《獻芹錄》評點的多是與現(xiàn)當代文學有關(guān)的書籍。陳思和先生言:“我的書架”以“新添置的圖書為主”,“邊看邊談,隨感隨記而已”。這是新書,亦是新作,識者以此可知現(xiàn)當代文學的消息亦可知陳思和先生的消息。
但溫故方能知新,若欲理解陳思和先生“現(xiàn)在的書架”須知其“以前的書架”。在該書序言中有一奇文,曰《我的專業(yè)書架》。欲理解陳思和先生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術(shù)格局與學術(shù)理路,這篇《我的專業(yè)書架》不可不讀!拔业膶I(yè)書架”的格局即是其文學史的格局,或可言《我的專業(yè)書架》就是一部現(xiàn)代文學史,且比一般現(xiàn)代文學史更為妙趣橫生。比如其中有言曰:“其右一室容納兩大家:一曰老舍茶館,掌柜老舍;二曰吊腳樓,樓主從文,兩位作家的民間書寫給新文學傳統(tǒng)添加了無限生氣!弊R者可知,陳思和先生倡“民間”概念,在他看來老舍和沈從文開創(chuàng)的傳統(tǒng)不同于五四的傳統(tǒng),因他們帶出了民間的風情。老舍寫北京,屬市民民間;沈從文寫湘西,屬田園民間。
但若欲理解陳思和先生這篇《我的專業(yè)書架》,須先理解其非專業(yè)的書架。陳思和先生言:“我在短文中所描寫的,僅僅是我的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書籍,是五分之一的藏書”。這“五分之一的藏書”是其學術(shù)格局之顯,其它“五分之四的藏書”是其學術(shù)格局之隱。顯之所以成為顯是因為隱的支撐。因此欲理解陳思和先生學術(shù)格局和學術(shù)理路,這另外的“五分之四的藏書”才是關(guān)鍵。
何處尋找線索?我們?nèi)裟芮袉柖,可從《獻芹錄》中讀出消息。該書之三十五評論《面包與自由》。陳思和先生談克魯泡特金信手拈來,在文章中陳思和先生說:“二十五年前,我在大學里研究巴金的思想與寫作,曾經(jīng)系統(tǒng)讀過克氏的大部分中譯本著作,深深受到過震動!标愃己拖壬畛跹芯堪徒,其巴金研究之所以能夠撥開云霧直逼巴金的思想根源,一個原因就是他對克魯泡特金以及國際共運史非常熟悉。我們可以簡化地說,陳思和先生巴金研究成就卓越,原因在于巴金背后的“五分之四的藏書”。該書之四十八評《項狄傳》!俄椀覀鳌纷饔18世紀,作者是英國的勞倫斯·斯特恩。陳思和先生以比較文學的視野討論這部小說:既熟悉小說本身及其本土的消息,又熟悉中國的文化環(huán)境。陳思和先生年輕時從賈植芳先生編《中外文學關(guān)系史資料匯編》,爬梳整理,篳路藍縷,于中外文學關(guān)系史有開拓性貢獻。陳思和先生的比較文學研究也反過來滋養(yǎng)了其現(xiàn)代文學研究。八十年代陳思和先生提出“新文學整體觀”,“整體觀”既指時間上現(xiàn)代文學和當代文學作整體觀,亦指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作整體觀。此后陳思和先生又提“中國文學的世界性因素”亦是由于比較文學領(lǐng)域的滋養(yǎng)。
我略舉一二,于另外“五分之四的藏書”只是管窺蠡測。
然而讀書所為何事?陳思和先生所“獻”者究竟為何?“我的專業(yè)書架”當然有對現(xiàn)代文學這門專業(yè)的關(guān)懷,但書架由門與床做成,專業(yè)就不僅是專業(yè),專業(yè)就是一種生活方式。以書架為門,或可走出洞穴;以書架為床,或可休乎天鈞。教育就是給出一種美好的生活方式,以此生活,或可獲得幸福。在該書后記中,陳思和先生言:“恩師一生所實踐的一句話,就是要把人字寫得端正。這也是他老人家的遺音。我把這句話轉(zhuǎn)送給讀者,權(quán)當作也是一種‘獻芹’吧!薄拔业臅堋闭嬲摹矮I芹”是“把人字寫端正”。教書是為了“把人字寫端正”,讀書也是為了“把人字寫端正”。
劉濤于 11月1日 復旦北區(qū)121號302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