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后出土的一件文物”——王蒙談《這邊風景》

　　79歲的王蒙在與39歲的自己對話。

　　“我找到了，我發(fā)現(xiàn)了：那個過往的歲月，過往的王蒙，過往的鄉(xiāng)村和朋友。黑洞當中亮起了一盞光影錯落的奇燈�！�

　　《這邊風景》的出版，對于讀者來說是新作，對王蒙來說，是40年前的舊作，但他不想對這部舊作做過多的改動�！暗谝晃覜]有這個能力，第二就會使那個時代的很多時代特色都消失了。但是另一方面，作為新作，2012年我對它重新作了整理歸納和某些小改動，我需要有一個21世紀的態(tài)度和立場，需要給讀者一個交代�！痹谶@種情況下，“小說人語”出現(xiàn)了，今天的王蒙在點評40年前的寫作。

　　小說寫于1974至1978年，40年來一直未曾出版，直到2012年作者重新發(fā)現(xiàn)，2013年4月由花城出版社出版。日前本報記者就此采訪了王蒙。

　　讀書報：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創(chuàng)作這樣的作品是否也有一定的壓力？能夠沉靜下來創(chuàng)作這樣一部作品，有什么契機？

　　王蒙：1974年我讀了一篇安徒生的童話，大意是在一個墓碑上寫道：死者是一個大作家，但是尚未來得及寫出作品；是一位大醫(yī)師，但是尚未來得及給人治��；是一個大科學家，但是尚未來得及做發(fā)明。我受到很大刺激，我在妻子的鼓勵下，決心把自己遠赴新疆，破釜沉舟，一桿子插到底，與農(nóng)民打成一片的所見所聞所歷所感所想寫成了一部大的長篇小說。

　　讀書報：您的作品一向有很強的政治性，《這邊風景》在“文革”當中完成，卻沒有寫到“文革”，而且語言也相對沒有那么鋒芒畢露。但是，您還是在創(chuàng)作中借用“二十三條”來批評此前社教運動中的“形左實右”。

　　王蒙：在五十年代后期的政治運動中，我?guī)缀踉獾搅藴珥斨疄�，從此在政治上極端小心翼翼。但是我感情上并不是極左，也不可能是走向極左，干脆說我也沒有極左的權(quán)利。相反，我感到的是那種庫圖庫札爾式的不懷好意的挑撥是非，雞蛋里找骨頭，是章洋式的狗屁不懂卻一心革所有人的命，是人民的生活正在受人為的與不知怎么回事的政治風暴的折騰。而此時的政治事件能讓我寫出上述感受來的，唯一就是二十三條的出現(xiàn)。這是不得已，這也是天無絕人之路。

　　讀書報：創(chuàng)作中既要考慮當時的政治背景，一些話語會貼著文革的標簽，但是依然保有豐富的文學性。在當時，您就有清醒的認識嗎？在寫作中是如何駕馭的？

　　王蒙：我的想法就是，大框子需要符合當時的政治標簽政治口號，寫到生活細節(jié)，寫到人物命運，當然只能是文學的，不能是令人產(chǎn)生生理厭惡的圖解與聲嘶力竭的狂喊。

　　讀書報：《這邊風景》在40年前開始寫作。您后來的創(chuàng)作進入反思文學，那么，您如何評價完成于盛年的《這邊風景》在自己創(chuàng)作歷史上的地位？您認為它的生命力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

　　王蒙：它是我寫在盛年的一部奇怪的書，它充滿了極左口號，卻又具有極豐富的生活資源、文化資源，有細致入微的現(xiàn)實主義描寫與當時的中國夢的理想，有大的規(guī)模體量，光人物表上列舉的人物就有八十多個，寫的給人印象深刻的至少二十多個。它是帶著鐐銬的動情之舞。它是相隔近四十年后出土的一件文物，卻仍然因生活的真實生動而依然活著，我面對它是百感交集，是幸福的痛苦。并不是每一件作品都是能經(jīng)得住四十年的考驗。

　　讀書報：在完成自傳三部曲時，您接受讀書報采訪，就提到自己有著光明的底色。這一特點在《這邊風景》中也依然存在。作品中所表現(xiàn)出的健康樂觀而且積極向上的基調(diào)，很具有感染力。這種“正能量”來自什么？

　　王蒙：來自我自幼革命的童子功，來自人民的奮斗前進的生活，來自老一代革命家的理想主義，尤其是來自邊疆人民的樂觀豁達的性格。

　　讀書報：作品中，在“小說人語”之外，既有后記，還有非常獨特的情況簡介，您是怎么處理現(xiàn)實和既往、心靈和歷史、政治和生活之間的關(guān)系？用當代目光和歷史對話，是怎樣的心情？

　　王蒙：我的心情是，第一仍然懷念歷史，第二仍然愿意重溫歷史，第三已經(jīng)跨越了歷史，第四今天是歷史的今天，歷史是今天以前的準備，第五叫做故國正堪回首月明中。

　　讀書報：小說中對愛彌拉克孜的描寫令人動容。這里隱含著對少數(shù)民族的內(nèi)心深處的愛，也有對女性的尊重。您是要借此表現(xiàn)自己心目中的維吾爾族嗎？

　　王蒙：我要表達的是“這一個”，其意義當然超出一個，而是一族一國直到人類。我在寫作小說的時候從不過度分析概括。好的小說里生活內(nèi)涵永遠有進一步闡發(fā)的可能。

　　讀書報：小說中的故事和語言都是貼近少數(shù)民族生活現(xiàn)實的，但是也有來自西方文學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在這方面，您應該是中國當下首屈一指的作家。您覺得呢？

　　王蒙：我寫我的，一指還是六指，讓歷史去審定吧。